第4章 双权合璧

尚食局的茶灶间弥漫着陈年茶垢的腥气。

林若雪攥着那卷皇宫布防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女子的剑刃映着窗棂投下的晨光,亮得刺眼——那把剑的剑柄上,缠着圈金线,和太子仪仗所用的剑饰如出一辙。

“太子的人?”林若雪的声音发颤,却强迫自己站稳,“裴明远说,太子早就知道宁王要谋反,为何还要派你来抢地图?”

女子冷笑一声,剑锋又逼近半寸:“知道又如何?宁王谋反,太子正好借此机会清君侧,顺便……将当年龙涎香案的首尾一并斩干净。”

龙涎香案……林若雪猛地想起那半枚刻着“苏”字的玉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难道苏公公也牵涉其中?

“你撒谎!”她后退半步,后腰抵住滚烫的茶灶,“苏公公是我父亲的旧友,他绝不会害我!”

“旧友?”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可知苏公公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当年林家被抄,就是他亲手递的折子,说你父亲私通宁王!”

“不可能!”林若雪失声喊道,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那半枚玉佩在靴筒里硌得她生疼,仿佛在嘲笑她十年的天真——她竟把仇人当成了恩人。

女子的剑锋已经抵住她的咽喉,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发僵:“交出地图,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林若雪闭上眼,脑海里闪过十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将玉佩塞进她衣襟时,指甲掐进她的肉里:“记住,见了玉佩的另一半才能信……但这世上,最信不得的就是人心。”

原来母亲早就料到了。

“地图可以给你。”林若雪突然睁开眼,目光穿过女子的肩头,望向茶灶间的木门,“但你得先告诉我,当年龙涎香案里,裴明远扮演了什么角色?”

女子的眼神闪过一丝迟疑,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就在这刹那的停顿里,林若雪突然抓起灶台上的铁钳,狠狠砸向女子握剑的手腕!

“哐当——”

长剑落地的脆响惊动了外面的人。女子踉跄着后退,手腕上迅速泛起青紫。林若雪趁机将布防图塞进灶膛的砖缝,刚要转身,却被女子死死抓住了后领。

“找死!”女子另一只手抽出靴筒里的短刀,朝她心口刺来。

林若雪侧身躲闪,刀刃划破她的袖口,带起一串血珠。两人在狭小的茶灶间扭打起来,打翻的茶罐滚落在地,陈年的茶末混着灰尘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

“抓住她!”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女子脸色一变,知道不能久留,虚晃一刀逼退林若雪,转身撞开后窗跳了出去。林若雪追到窗边,只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尚食局的宫墙后,裙角翻飞间,露出半枚玉佩——那玉佩的形状,竟与自己靴筒里的那半枚隐隐相合。

“林姑娘,你怎么样?”

裴明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穿着侍卫的皂衣,肩头沾着尘土,显然是一路奔来的。林若雪看着他,突然想起女子的话,心口像堵了团湿棉絮,闷得发疼。

“我没事。”她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抚过被划破的袖口,“刚才有个女子来抢地图,说是太子的人。”

裴明远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和散落的茶末,眉头紧锁:“她伤了你?”

“只是皮外伤。”林若雪摇摇头,突然抬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裴明远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长剑:“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你想渔翁得利。”林若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说你让我送地图给皇上,是为了同时扳倒太子和宁王。”

灶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晨光透过窗棂,在裴明远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睫毛很长,垂眸时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是。”

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惊。林若雪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滚烫的茶灶,烫得她猛地吸气,却没觉得疼——心里的寒意早就盖过了皮肉的灼痛。

“为什么?”她的声音发颤,“你若想夺权,何必帮我复仇?何必救我?”

“因为林家的冤屈,本就与我有关。”裴明远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个锦盒,轻轻放在灶台上,“打开看看。”

林若雪犹豫着掀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半枚双鱼玉佩,玉色温润,边缘有处磕碰的痕迹,与她靴筒里的那半枚严丝合缝。

“这是……”她的声音卡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明远。

“十年前在扬州,救你的人不是苏公公。”裴明远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声音低沉,“是我。”

开元十二年的扬州,寒雨连下了三日。

十三岁的林若雪蜷缩在排水渠里,怀里的双鱼玉佩硌得胸口生疼。她听见官差在外面搜捕的脚步声,牙齿咬得嘴唇淌血——再往前就是护城河,跳下去或许能活,可她连推开渠盖的力气都没有了。

“抓住她!”

有人发现了渠口的血迹。林若雪闭上眼睛,以为死定了,却听见几声闷响,随即归于寂静。渠盖被轻轻推开,一双穿着云纹锦靴的手伸了进来。

“别怕,我带你走。”

少年的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异常镇定。林若雪抬头,看见张清俊的脸,眉眼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将自己从渠里拉出来,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那袍子上沾着淡淡的龙脑香,和父亲书房里的熏香一样。

“我叫裴明远。”少年背起她,踩着积水往城外跑,“你父亲是我父亲的故友,他让我来救你。”

林若雪趴在他背上,闻着那熟悉的龙脑香,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明远这孩子,眼里有光,将来必成大器。”原来父亲早就安排好了退路。

到了渡口,少年将半枚玉佩塞进她手里:“拿着这个,将来凭它找我。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船家在催,少年转身要走。林若雪突然抓住他的衣袖:“我爹娘……他们还能活吗?”

少年的背影僵了僵,没有回头:“好好活着,替他们看遍江南的春天。”

那是林若雪最后一次闻到龙脑香,直到三个月前在听雪楼重逢,那熟悉的香气才再次漫进鼻息——原来裴明远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只是她被仇恨蒙了眼,从未细想过那香气的渊源。

茶灶间的晨光渐渐暖了。

林若雪将两半玉佩拼在一起,严丝合缝的双鱼身上,缠枝莲纹终于完整。玉质温润,仿佛能感受到十年前少年掌心的温度。

“苏公公为什么会有另一半玉佩?”她轻声问,声音还有些发颤。

“是我托他保管的。”裴明远拿起合璧的玉佩,指尖抚过上面的刻痕,“当年我父亲因弹劾宁王被贬斥,裴家元气大伤,我怕带在身上惹祸,便将玉佩交给最信任的苏公公,让他若找到你,便以此为证。”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却没想到,苏公公早已投靠太子。他不仅扣下了玉佩,还篡改了我父亲的奏折,将龙涎香案的罪责全推到了你父亲身上。”

林若雪的心像被揉碎了。十年间她日夜感念苏公公的救命之恩,甚至打算今日见了他,便将所有秘密托出,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对方的圈套。

“那女子说的……渔翁得利是真的吗?”她抬头看裴明远,眼里还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裴明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太子与宁王勾结多年,表面争斗实则暗中筹谋逼宫。我让你送地图给皇上,确实想借皇上的手一举铲除二人。”

“那我呢?”林若雪的声音突然拔高,“在你眼里,我终究只是颗棋子,对吗?”

“不是。”裴明远的目光很亮,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恳切,“若雪,我从没想过要利用你。当年在渡口,我答应过你父亲,会护你周全。”

他伸手想碰她的衣袖,却被林若雪避开了。她将合璧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的冰凉透过肌肤渗进来,让她混沌的心清醒了几分。

“不管你是不是真心,这地图我都会交给皇上。”她站起身,往灶膛走去,“但我不会按你的计划走——我要亲自揭开所有真相,包括你父亲当年被贬的真正原因。”

她从砖缝里取出布防图,转身时,看见裴明远望着她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在渡口的少年,带着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好。”他低声说,“我陪你。”

巳时的紫宸殿笼罩在檀香里。

林若雪跪在冰凉的金砖上,手里高举着那卷布防图。殿内寂静无声,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阶上皇帝沉重的呼吸。

“你说这是宁王谋反的证据?”玄宗的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是。”林若雪的声音很稳,“臣女林若雪,乃十年前龙涎香案涉案盐商林世安之女。此图是臣女从宁王私藏军械的绸缎庄找到的,上面标注着皇宫布防与禁军换岗时辰。”

“林世安的女儿?”玄宗的眉峰动了动,“你可知私闯皇宫是死罪?”

“臣女知道。”林若雪叩首在地,额头抵着金砖,“但臣女更知,若让宁王得逞,大唐江山危在旦夕。臣女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殿内陷入沉默。林若雪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有文官的惊疑,有武将的审视,还有……站在百官之列的太子与宁王投来的阴鸷目光。

“陛下,”太子突然出列,声音温和,“此女来历不明,恐是受人指使污蔑藩王。依臣看,应先将其打入天牢,彻查身份。”

“太子殿下说得是。”宁王紧随其后,语气带着刻意的愤慨,“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来谋反之说?定是这刁女与奸人勾结,意图挑拨离间!”

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将矛头指向林若雪。林若雪抬起头,目光扫过阶下的太子与宁王,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十年隐忍的寒意,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两位殿下急着处置臣女,莫非是怕臣女说出更多事?”她的声音清亮,在大殿里回荡,“比如太子妃的册封礼上,为何要用宁王私藏的金线锦缎?比如苏公公昨日为何要在尚食局茶灶间,与太子的人密谋抢夺此图?”

太子的脸色瞬间变了。宁王的手紧紧攥着朝笏,指节泛白。

玄宗的目光落在阶下的苏公公身上:“苏伴伴,她说的可是真的?”

苏公公吓得扑通跪下,浑身发抖:“陛下明鉴!老奴……老奴绝无此事!是这刁女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林若雪从袖中取出那枚合璧的双鱼玉佩,高高举起,“那这枚玉佩,苏公公总该认识吧?当年你就是用它骗取我母亲的信任,假意帮忙,实则将我父亲的行踪透露给宁王!”

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背面的“苏”字清晰可见。苏公公看着玉佩,瞳孔骤缩,突然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这个。”林若雪又取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暗红色的药丸,“这是从绸缎庄找到的,用龙涎香与曼陀罗制成的迷药。宁王准备在太子妃册封礼上,用此药迷晕禁军,趁机入宫夺权!”

药丸散发出奇异的香气,殿内有识货的太医惊呼出声:“此药霸道无比,闻之即晕,过量可致命!”

玄宗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金盏里的茶水溅出:“反了!真是反了!”

“陛下息怒!”裴明远突然从殿外奔入,跪在林若雪身侧,“臣有补充!”

林若雪转头看他,只见他手里捧着本账册,封面已有些磨损。那是她昨日在绸缎庄见过的,记录着宁王走私军械的账目。

“这是宁王近三年私通西域、走私军械的账册,”裴明远将账册呈上,“每笔交易都有太子府的人参与,签字画押的笔迹,与太子平日所用一致。”

太子的脸瞬间血色尽失,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宁王则死死瞪着裴明远,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裴明远!”宁王厉声喝道,“你父亲当年因弹劾老夫被贬,你这是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裴明远冷笑一声,“若不是你与太子勾结,构陷忠良,我父亲怎会被贬?林家怎会满门抄斩?”

他转向玄宗,叩首道:“陛下,臣父当年弹劾的并非宁王私售龙涎香,而是他与废太子李瑛暗中往来,意图颠覆东宫。可惜奏折被苏公公篡改,反成了诬陷藩王的罪证!”

废太子李瑛……这个名字让玄宗的脸色更加难看。开元二十五年的“三庶人案”至今仍是他心头的刺,没想到宁王竟牵涉其中。

“来人!”玄宗的声音带着震怒,“将宁王、太子打入宗人府!彻查苏公公与绸缎庄一案,所有涉案人员,一个不留!”

禁军鱼贯而入,将瘫软在地的太子与怒骂不止的宁王拖了下去。苏公公早已吓得昏死过去,被侍卫像拖死狗似的拖出殿外。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玄宗看着阶下的林若雪与裴明远,目光复杂:“你们二人,想要什么赏赐?”

裴明远看了林若雪一眼,轻声道:“臣只想为父洗清冤屈,恢复名誉。”

林若雪低下头,看着手中合璧的双鱼玉佩,轻声说:“臣女不求赏赐,只求陛下为林家平反,昭告天下,我父亲林世安是忠良,而非奸商。”

玄宗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准。”

夕阳透过紫宸殿的窗棂,在金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林若雪站在殿外的白玉栏杆边,手里还攥着那枚合璧的双鱼玉佩。裴明远走到她身侧,身上的龙脑香混着殿内的檀香,有种奇异的安宁。

“接下来打算去哪?”他问,声音很轻。

“回扬州。”林若雪望着远处的终南山,“家里的茶山还在,我想回去采茶、画盏,过回以前的日子。”

“我陪你去。”裴明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已向陛下请辞,获准了。”

林若雪转头看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眼角的细纹上,竟有种温柔的暖意。她想起十年前在排水渠里闻到的龙脑香,想起尚食局茶灶间他那句“我陪你”,突然笑了。

“好啊。”她轻声说,“不过扬州的茶山路不好走,你得穿舒服些的鞋子。”

裴明远也笑了,伸手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落霞:“听你的。”

远处传来钟鼓之声,是册封礼取消、另立新太子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林若雪看着满城飞檐翘角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突然觉得这长安的繁华,终究不如扬州的烟雨。

她将合璧的双鱼玉佩系在腰间,转身往宫门外走去。裴明远紧随其后,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金砖上慢慢靠近,最终重叠在一起。

宫墙外的风带着槐花的香气,吹起林若雪茶褐色的裙裾,也吹起裴明远石青色的衣袍。他们走过金水桥,走过朱雀大街,走过西市的听雪楼——茶肆的幌子还在,只是不再飘着龙脑香,而是新沏的蒙顶茶,清冽得像极了江南的春天。

林若雪知道,那些关于权谋、仇恨、棋子的过往,都将被长安的风吹散。而她与裴明远,将带着这枚合璧的双鱼玉佩,回到扬州的茶山,看春茶抽芽,听夏雨敲窗,过回真正属于他们的日子。

从不是权谋场里的刀光剑影,而是历经风雨后,依然能握着彼此的手,把日子过成一杯温润的茶——初尝微苦,细品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