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太阳把操场烤得像块巨大的烙铁,空气里浮动着塑胶跑道被晒化的味道,混着远处食堂飘来的淡淡的油烟气。高一新生的蓝色校服像一片刚铺开的海,陈宇站在这片“海”的最边缘,像一滴不小心溅出去的墨,小心翼翼地贴着方阵的边缘线。
他身上的校服是昨天领的新款式,布料挺括,领口的白色衬里还带着股洗衣粉的清香。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新校服——以前在镇上读初中时,穿的是表哥淘汰下来的旧衣服,袖口磨破了,就在里面缝块补丁,裤脚短了,就往下放一截,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布料。此刻新校服穿在身上,他却总觉得不自在,抬手拽了拽袖口,又把下摆往下拉了拉,好像这样就能遮住手腕上那道夏天帮爷爷搬柴火时被树枝划到的疤。
主席台上的红色幕布被风吹得鼓起来,又重重落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校领导的声音透过几个挂在杆子上的旧喇叭传出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像只永远停不下来的蝉:“……希望同学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不负韶华,不负时代……”
陈宇的视线落在自己脚边的地面上。塑胶跑道的红色颜料在这里褪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底色,像一块被遗忘的伤疤。他想起昨天领校服时,苏瑶拿着她的新校服在他面前转了个圈,马尾辫甩得像只快乐的小鹿:“陈宇哥,你看!新校服比初中的好看多了!”她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的笔袋,拉链上挂着个亮晶晶的星星挂件,是她妈妈上周带她去市里买的。
“嗯,好看。”他当时低着头,手指捏着自己校服的包装袋,那层薄薄的塑料袋被他捏出了几道褶子。苏瑶突然凑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塞给他:“给你,我妈说吃点甜的,开学不紧张。”奶糖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捏在手里,直到包装纸被手心的汗浸湿了一角,才偷偷剥开,把糖块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时,他听见苏瑶在旁边跟别的同学打招呼,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下面,请德育处主任讲话!”
喇叭里的声音陡然拔高,陈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膀,像只受惊的鸟。他的目光越过前面攒动的人头,看到苏瑶站在他们班方阵的中间位置,正微微侧着头,跟旁边的女生说笑着什么。她的校服袖口卷了一小截,露出手腕上细细的银色手链——那是她十岁生日时,她爸爸送的礼物。
风从操场东边吹过来,带着篮球场那边的喧闹声。几个没排进方阵的体育生抱着篮球,靠在栏杆上聊天,他们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篮球队标志的T恤。陈宇低下头,把校服最上面的那颗扣子也扣好,领口勒得脖子有点痒,但他不敢伸手去挠——爷爷说过,“站要有站相,穿衣服要整齐,别让人看了笑话”。
六岁那年的记忆像片锋利的玻璃碴,总在不经意间硌得他心口发疼。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阳光亮得晃眼,他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梳着头,一边说“等爸爸回来,带我们去镇上买糖葫芦”。可等到太阳快落山,回来的只有一辆鸣着笛的警车,还有爷爷通红的眼眶。后来他才知道,爸爸骑摩托车去县城拉货时,在盘山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了,人被抬下来时,身上盖着块蓝布。
妈妈是在爸爸下葬后第三个月走的。那天她把他叫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手指凉得像冰。她没说太多话,只是反复叮嘱他“要听爷爷奶奶的话,要好好念书”。他当时还不懂“走了”是什么意思,只看到奶奶抱着妈妈的枕头哭了整整一夜,爷爷坐在门槛上,抽了一宿的旱烟,天亮时,烟灰在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严禁学生携带手机进入校园,一经发现,立即没收!”
德育处主任的声音像敲锣,把陈宇的思绪拽了回来。他赶紧挺直腰板,视线重新落回地面。操场上的人太多了,脚步声、说话声、喇叭里的噪音混在一起,让他有点头晕。他习惯性地想找个东西抓着,手指却只能攥紧校服口袋里的那张纸——那是奶奶凌晨五点起床,在昏黄的灯下给他写的生活费清单:“早饭两个馒头1块5,午饭素菜3块,晚饭……”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被眼泪洇得发皱。
“陈宇哥!”
苏瑶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陈宇猛地抬头,看到她正踮着脚朝他这边看,手里举着一瓶矿泉水。他愣了一下,摇摇头,做了个“不用”的手势。苏瑶却没放弃,趁着老师转身的空档,悄悄从方阵里溜出来,快步跑到他面前,把水塞进他手里:“刚领的,我不渴。”瓶身上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冰凉凉的,很舒服。
“谢谢。”他小声说,手指碰到她的指尖,赶紧缩了回来。
“没事,”苏瑶冲他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等会儿解散了,我妈说让你去我家吃饭,她炖了排骨。”
陈宇的喉咙动了动,没说话。苏瑶家总这样,今天送碗饺子,明天给块腊肉,爷爷每次都让他记着,说“欠人家的情,以后要好好还”。他把矿泉水瓶攥在手里,瓶身被捏得微微变形,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往上爬,稍微压下了心里那点酸涩。
“我先回去啦,不然老师该说我了。”苏瑶朝他挥挥手,像只轻快的小鹿,几步就跑回了自己的位置,还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陈宇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矿泉水。瓶身上印着“天然矿泉水”的字样,是他平时舍不得买的牌子。他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水滑过喉咙时,带着点淡淡的甜味。
主席台上的讲话还在继续,阳光越晒越烈,把他的后背烤得发烫。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滴在新校服的领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看到袖口沾了点灰,赶紧又蹭了蹭裤子,想把灰擦掉,结果反而蹭出了一小块更明显的印子。
周围有人开始小声抱怨“好热”“什么时候结束”,有人拿出小风扇偷偷对着脸吹,还有人从书包里翻出遮阳伞,撑在头顶。陈宇把矿泉水瓶举起来,挡在额前,透过瓶身看太阳,光线变成了一圈圈模糊的光晕。
他想起爷爷送他来学校时说的话:“咱们家没什么本事,只能靠你自己争口气。到了新学校,别惹事,好好学,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稳当的工作,就不用像爷爷这样,一辈子跟土地较劲了。”爷爷说这话时,手里还攥着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锄头,木柄被磨得油光发亮。
“……最后,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高一新生代表发言!”
掌声像潮水一样涌起来,陈宇也跟着拍手,动作有点慢,力道也轻,掌心拍得有点麻。他看到一个穿着新校服的女生走上主席台,站在话筒前,微微鞠了一躬。女生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用一根银色的发卡别着,校服穿得一丝不苟,连领口的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
她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清晰又响亮:“亲爱的老师,同学们,大家好……”
陈宇听得有点出神。他很少见到这样自信的女生,站在那么多人面前,眼睛亮得像有光。他下意识地又拽了拽自己的校服,好像这样就能离“整齐”“体面”更近一点。
风又吹过来,带着远处香樟树的味道。操场上的蓝色校服方阵像一片安静的海,陈宇站在这片海的边缘,手里攥着那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后背被太阳晒得发烫,心里却像揣着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糖,又凉又甜。
他不知道高二下学期会有一个转学生闯进他的生活,就像不知道此刻攥在手里的矿泉水瓶,将来会和另一只戴着银镯子的手,在某个下雨的午后,不经意地碰到一起。他只是站在那里,听着主席台上的声音,看着眼前这片热闹的、属于高一新生的操场,心里默默数着奶奶写在纸上的数字,盘算着这个月的饭钱该怎么花,盘算着下一次帮苏瑶家搬东西该选在周末的上午还是下午。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像一条小心翼翼的、不敢伸展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