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雪舞的世界过滤掉了大部分声响,只留下沉闷的震动和模糊的轮廓。一场儿时的高烧夺走了她清晰聆听世界的权利,却意外让她的身体对振动变得异常敏感。木地板的每一次微颤,空气里最轻的流动,都能在她皮肤下激起清晰的涟漪。
她的“羽音”舞蹈工作室蜗居在老街区一栋旧楼的二层。招牌上的字有些褪色,带着点自嘲——一个听不见“羽音”的人,却在教人如何让身体发出声音。
傍晚,天空阴沉得能拧出水。雪舞送走最后一名学生——一个总爱偷瞄她脚踝上旧舞鞋的小女孩。空旷的练功房瞬间被寂静填满,不,对她而言是另一种喧嚣:窗外远处车流的低吼是地板的嗡鸣,楼上住户的脚步是头顶细密的鼓点。而即将到来的暴雨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它的呼吸正透过建筑骨架隐隐传来。
她走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玻璃。灰蒙蒙的云层翻滚着,预告着一场洗礼。楼下狭窄的街道上行人匆匆。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街角——那里新开了一家小小的乐器维修店,橱窗里陈列着几把旧吉他和小提琴,暖黄的灯光在阴郁的天色里像一小块固执的琥珀。
一个身影正弯腰锁上那间乐器店的门。是个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衫,背着一个看起来颇沉的方形工具箱。他似乎察觉到视线,抬起头朝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距离太远,雪舞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抬头的动作。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离开了窗边。陌生人的注视在她寂静的世界里,有时像无声的惊雷。
她转身回到练功房中央。四面墙镜映出她清瘦的身影。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天光吝啬地勾勒着线条。她脱下外套,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练功服。
然后她坐在地板上,从角落一个磨损的背包里取出一个深蓝色天鹅绒小包。解开系绳,一双陈旧的白色缎面舞鞋露了出来。鞋尖磨损得厉害,缎面泛着时光的淡黄。最特别的是脚踝处的系带,各缀着一枚小巧的古铜色铃铛。铃铛早已哑了,无论怎么晃动都发不出任何声响——就像她世界里大部分的声音一样。
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母亲曾是一名舞者,说这铃铛能“系住灵魂的节奏”。雪舞摩挲着冰凉的铜铃,指尖传来细微的、凹凸不平的锈迹触感。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怀念与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失去了声音,也失去了母亲。这双哑铃舞鞋是她与过去、与那个有声世界最后的、沉默的纽带。
她仔细地穿上舞鞋,系紧带子。哑铃贴在脚踝皮肤上,冰凉而熟悉。
没有音乐,也不需要。
她赤脚踏上光滑微凉的地板,闭上眼。呼吸放缓,意识下沉,沉入肌肉的记忆,沉入骨骼的韵律。她像一架精准的仪器,启动了自己日复一日的代码。
起势。一个简单的屈膝,身体如弹簧般积蓄力量。接着是缓慢而稳定的旋转,手臂划破凝滞的空气,带起微弱的气流拂过皮肤。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在绝对寂静中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精准。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镜中的女人神情专注得近乎透明,仿佛整个灵魂都抽离出来,附着在每一个延伸的指尖,每一次绷直的足尖。
她跳的不是欢快的波尔卡,也不是缠绵的华尔兹。她跳的是一种无声的叙述:是失去声音的困惑与挣扎,是身体在寂静中寻找共鸣的孤独探索,是灵魂深处对“聆听”的无声呐喊。她的力量在沉默中爆发,她的柔韧在寂静里流淌。脚尖点地、滑步、腾跃、回旋……身体的轨迹是她唯一的语言,地板的震动是她唯一的和声。
就在她完成一组迅疾的平转,黑发如墨泼洒,即将连接一个充满张力的腾空大跳时——
“轰隆!”一声沉闷得如同重物砸在胸腔上的巨响!
真正的惊雷炸开,紧随其后的是瓢泼大雨疯狂砸在铁皮屋顶的密集“嘭嘭”声,如同千万面战鼓同时擂响!
这剧烈的、穿透性的震动瞬间打破了雪舞沉浸的韵律世界!她猛地睁开眼,动作戛然而止,身体因突如其来的强力干扰而微微踉跄,扶住旁边的把杆才站稳。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她皱着眉,感受着脚下地板传来的、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这场暴雨的“声音”对她而言,是实实在在的物理冲击。
她喘息着,望向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窗户。世界在窗外扭曲、流动,像一幅被水浸染的油画。
就在这时,工作室那扇老旧、并未完全锁死的门被走廊里穿堂而过的风“吱呀”一声吹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静静地立在门外不远的地方。似乎也被那声惊雷所吸引,或是……被门缝里泄出的、无声舞动的剪影所定住?
雪舞的心跳漏了一拍。是谁?学生忘了东西?房东?还是……
她看不清。雨水模糊了玻璃,昏暗的光线模糊了视线,寂静模糊了判断。
她只感到一种被打扰的不安,像平静湖面投入的石子。她快步走到门边,带着一丝戒备准备将门重新关严。
而门外那个模糊的人影,在她靠近门的瞬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走廊更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雪舞关上门,落了锁。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那个短暂窥视的幻影。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脚踝上哑了的铜铃贴着皮肤,一片沉寂。只有脚下地板传来的、暴雨持续不断的震动提醒着她,世界仍在喧嚣,只是以一种她无法真正“听见”的方式。
她不知道,就在刚才惊雷炸响、她动作被强行打断的瞬间,对面街角那家乐器维修店二楼的小窗前,那个背着工具箱、刚刚躲雨回来的年轻调音师——杉野苍——正揉着被雷声震得有些发麻的耳朵,无意间瞥向对面二楼那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
他看到的不是清晰的舞姿,而是在那声巨雷炸裂的刹那,从对面窗户里猛然迸发出、又瞬间收缩的一团巨大而混乱的冰蓝色与银白色交织的能量漩涡,如同寂静深海被投入炸弹,掀起了无声却狂暴的巨浪!
那景象只持续了一瞬,却让杉野苍瞬间忘记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窗框。
“那是什么……?”他喃喃自语,盯着那扇重归平静的窗口,心头掠过一丝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好奇与悸动。
「哗啦——」一声雨越下越大,他见势头不对就想回工作室避雨,手放进口袋一摸——钥匙呢?透过被雨淋得模糊的窗户,那条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或许是现实的倒戈,还是命运的指引,杉野苍只能走向那二层的舞蹈工作室谋求庇护。
在门口,杉野苍整理着自己的衣物,刚准备敲门,怎料突然脚下一滑——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