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兆凌离了佛殿,躲开小鸳到松云寺后山,一步步挪上山去。那小鸳这时却也怀着心事呢。当下小鸳浅眠了一回,醒来见阿凌还没有回来呢。她又哪里睡得着呢?当下心里慌乱无措,穿了衣裳便要去寻!这时听见云房外面有飞鸟振翅的声音,小鸳知道,是她事先通过惠姐和流光约的事儿有回音来了!小鸳那心忽然悬了起来,又热切巴望着那回信!她迈过门槛,伸出右臂,任那皇家玉鸽子停在她的右臂上,她颤着手打开小纸卷儿,流光的字却不小,只写了几句,但她已心满意足:阿嫂!阿光不辱使命,人参连宝箱到手,不得开。但我已试过,其中确有宝参无疑。阿光另有秘事禀告,嫂子劝他速回!
阿鸳见了这几句话,心中稍安几分,急忙寻到天王堂处,哪还有人在?问到了一个办法会时偷偷出来打盹的小和尚,人家因正好瞥见了阿凌,便指她到后山去寻。小鸳不去惊动张老、小志,只得自己冒着夜寒熬着病,点了房中寺里备的灯笼去找!可怜呐!须知但凡真心相恋的,到那地步怕都是一起受罪!你问这罪是什么滋味?只怕说不得,只有那当事的才知道呢!
花开两枝,各表一枝。且说兆凌循着乱石台阶上了松云峰——那哪算什么峰,实则只是一座满是松树的小山!暗夜里那泉声隐隐,听得分外清晰些,阿凌也不用壮着胆子,他只觉得本就无所谓了,那胆子反比平常大了许多!跟着泉水声音寻过去,那上面确实越走越阴森:星光不定,孤影独行。冷雾罩松林,疾风扫野径。一带荒坟,不敢细看名姓。几点绿磷火,数只黑斑蝶。幽泉涧内流,荒草足下过。
兆凌在泉水涧边蹲着身子洗他那宝贝帕子,只听得再远处呜呜咽咽,似有人声,又好像幼弱尖利了些。阿凌想到,这个鬼冷冰清的地方,除了我这把路走绝了的人,谁会大半夜上来?别是只野猫子吧。一时那帕子上的血色涤净了,阿凌拽了张老给的写旨小黄绫出来擦了手,想道:“我是想着容易做着难!我随便拣些干松枝子容易,可又没有火折子,到哪里去烤干它呢?不如找块平整干净的大石头铺好了它,等明儿日头一起来就干透了!”
这么呆想着又找过去,只听那奇怪的呜咽声音又更清楚了些。兆凌暗忖道:“这是谁呢?怎么在这儿呢?我现在身无分文、孑然独处,可去看看,问问总行吧?恐怕这世上再没比我还不如意的人了!”他拿那黄绫包了湿帕子,呆呆的攥在手中,人却使了性子,不顾生病,朝着那声音寻了过去!一看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那尖利的呜咽声,竟是出于一只暗红的狐狸!兆凌留神看处,见自己立在“维摩居士宫”的大门前——那好像也是个古庙!那间大庙看样子年久失修,就那两扇大门,原是土黄色的,破得不成样子,暗夜里,好像门上那蛛网子、木屑子能飘下来,随风吹散在黑天里。暗红狐狸蹲在那烂门槛的前面不远处的黄泥地上,它那短脖子上,还放着点深蓝色的光。兆凌一看,心里怕起来,想道:“可千万别又是伏天那样的妖人,再骗我中一回那害人的毒!”又转念想:“不怕!贾有道不是说以毒攻毒有用吗?我倒要瞧瞧,它那脖子上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兆公子便又迎了上去,见那红狐狸,原来左前爪是断了,它半步也不能动,眼里全是泪呢!红狐脖子上,挂了个精美的梅花络子,络子中间编进去一颗深海蓝的瓷珠子。正是那东西锃亮,好像会发光呢!
阿凌想,这狐狸定是被主人伤害并丢了的。要不,它身上怎么会有这个物件呢?这个庙是属于松云寺的,它的主人一定是个和尚吧。阿凌想着,开了那日日随身的小瓷瓶,倒了那保命金创药撒在狐狸那红兮兮的胖爪子上,把湿了的帕子暂且铺在小狐狸背上,然后,扯过写旨的绫子,对狐狸苦笑道:“完喽!小狐狸!你饿也没用,你碰上天字第一号穷书生了,我身上连个馍馍都没有!而且啊,我连血里都有毒,你碰上我算你没造化!这块黄绫给你扎住断腿好了,唉!你主人可能不要你了!待会儿天亮我抱你回去,我养活你一天,然后把你交给寺里小师父带吧!我可有好伤药随身呢,平素自己也常用,今天给你用吧,你的背也借我用用…唉!你也可怜呐!是只没人疼的狐狸呢!”
“什么人抱我的狐狸?这只狐狸一直都是老儿我的!”兆凌耳边听得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那庙门槛后面的门忽然吱一声开了,阿凌循声一瞧过去,那个人好像比六十多岁的张老还老一些,又好像比张老年轻许多——这话怎么讲?他那头发,白中隐灰,好像还有点子黑气呢,可那脸就……比张老看老不少呢!他那脸色奇差,一看就是吃了大苦头!阿凌在牡丹宫娇生惯养了六年,吃苦已经是早先以前的记忆了,况他受的那些心伤,和眼前这人又不一样!这个人他有乱七八糟的头发——喔!他也许是个居士…阿凌看了这个穿着灰蓝布袍的老人,又不争气的想起了他自个儿:我才不当居士呢!唉!我不要当,我不要!
“你这公子,怎么会来这儿啊?”这个老先生警觉地看了一下阿凌用右手抱怀里的狐狸、狐狸半湿的背,狐狸足上的黄绫,还有他左手里握着的一团湿乎乎的东西:“你来这儿干什么来了?你是欧阳家的,还是何家的,或者你是兆家的?要不你怎么会有皇家的写旨黄绫?啊?小贼!谁让你来的?要不你就滚,要不咱们今天鱼死网破!”
兆凌闻言脸唰一下红了起来,他急得猛咳了一阵子,那只红狐在他臂弯里摇着,可能想下来,却也没跑成。他慌忙解释道:“您老别呀!我又不是打劫的!我是来松云寺参拜的香客,和内子及从人住在寺里。到隔壁香客房里走动,那人是个老公公,人很随和的!这个绫子啊,上面有暗织锦花,漂亮着呢!就是他老人家偷偷送我‘开眼界’的!我因病着呢,晚来睡不着觉,撇了内子上来随便瞎玩儿。我方才在泉水里洗了我的手帕子,正没法烤干呢,就听见奇怪的声音…后来我就跟过来了……我…我姓叶,是画圣叶惜花大人的亲戚!朝里帝师叶孤鹤大人,那是我叔叔!”
“叶画圣这个人,他的美名远播,听说做了好多善事呢!那个叶孤鹤,也是朝里数一数二的清官。您么……公子!公子莫怪!您不是小贼!我那是眼神不好,我是骂别的仇家呢!”
“老先生!您怎么半夜三更在这庙里呢?这小狐狸,要吃肉的!您在这儿,可拿什么养活它哟。……”话还没说完呢,那兆凌呛了风又咳了一阵子,道:“您不如一起跟我下山去,我带您到隐王爷府上去做事儿…他呀,虽是个王爷,可前阵给李贼子骗光家私,现在穷得叮当响!可比您这儿,还是强些!人家大小是个王爷,我俩远近是门亲戚,我也在他家坐馆,教他吹笛呢!”
那老人将阿凌引进庙内,里头是暗幽幽的,猛抬头见了一排几尊红脸、靛脸的佛像,阿凌吓得遍身又冷起来!那老先生点了一根残烛,引他在佛前侧面的一大张黄干草铺上坐了,嘴里道:“唉!你和我进来呆一会儿,把我的火儿带进来!二更天了,你是走迷了不成?”
“这倒没有。我是有难处!老先生,您就睡在这佛前,在这几张草垫上?您就盖这个…唉!您瞧着是盛年呢,莫非有什么难处啊?”老人不觉抬眼细观那兆凌,穿了一领奶白宽身袍,内衬碧色的厚质棉布春袍,这个人就如秀竹沾春雪,文中显秀,秀中隐刚,好像风吹得倒呢,却怎么带着一股子刚倔的意思,也不好轻慢他呢。
只见他头上戴了一顶翠玉小冠,米白色一支牙骨细簪束住顶发。那脸白的像透玉一样,天庭饱满,那两条淡墨色剑眉略略蹙起,那双深眸镶在眼眶内,极亮极美!他那鼻子是天女妙手雕的,任谁挑不出不是来,人中唇形,无不尽美。唇上也没血色,看着可怜见儿的!下巴颏虽则瘦了,骨相弧度却妙。他那人明明是一派书卷气,却给这下巴带的,多出点儿英气来呢。只那双眼睛,在这幽明不定的烛火下看来,真是美得不可方物:极亮明眸,水般柔情。看来一派是端正,藏起赤子天真。眸如雪映黑天亮,目似雨润秋光明。
那手巾子也不知干了没有,只见他宝似的叠好贴身收存了。他那细纤纤的一双手,手指也是白晰修长,现在却轻轻扣住了狐狸的身子,时不时抚弄它一下,只听他道:“先生,你若有仇家,有什么不平的事儿,尽管和我提!不瞒你说呀!我是叶惜花的亲堂弟,堂哥陪先皇去探日海观景,他没保住先皇,自己也失踪了,我家婶婶、堂嫂等,都给贼人弄走了!我为了我那哥哥还有亲人,大着胆子跟着新皇到桑日国去打仗——可我是个书生呐,上去没一阵,吃了敌国妖人对付,受了重伤中了剧毒,医士说我小命只有半年。如今已蹉跎过了两个月,想来我活命的日子啊,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来月了。但这样也有好处啊,我本人给新皇认成功臣,还结交了隐王爷!您和我说说,您遇上何事了?我现在啊,除了阎王爷,我谁也不怕!你只要说了,我就敢帮你打官司去!”
“叶公子!我看你的样儿也不是那些人一伙的!我和你说,在迦仙州,你看到的、听到的,你都要仔细啊。你可别全当真!你听过一个什么‘寸心珠’的故事吧?喏,它就在火儿的脖子上,这个瓷珠,就是那寸心珠!我的主人萧佩芫老爷,他们一家都给这珠子害死了。珠子哪会害人呐!唉!自然是有缘故的!我,是一个在他家负责教小姐萧佩兰读书的先生,因我暗恋佩兰,所以我才在这儿…我在这儿照顾着寺里的秉德主持,找机会和他一起去告状!你一定不解了,主持不是怀德吗?错了!他是秉德的师弟,他应该叫坏德才对!这事儿…它说来可就话长喽!来,您把火儿放下,我先带您进后边看看!”
“不用,它很乖,我抱着它吧。”
“好吧,您跟我过来!叶公子,您当心,这里暗!”
那老先生引兆凌转过后殿,见黑灯瞎火还是没半个人,火儿“呜”了一下,吓得阿凌不觉凝住了神,“维摩居士,他是佛祖的信徒,有慈悲心的。这尊就是他的像。咱们先拜一拜吧!”
“唉!”兆凌脱口叹了一声,跟着老者跪在败絮黄垫子上叩了个头。老者在居士雕像的蓝色卷发上摸了三下,居士往外退开了三丈,“这是好多年前,凌空大师的徒弟作的机关,没想到给我们用上了。公子,请吧,别怕,里头的大师是个…大大善人呐,没有他,我也完了,今天…没人跟你告状了!你和我们,可也没有缘份了!”
兆凌大着胆撞进暗室去,那寒风浊气呛得他一阵阵嘶心裂肺般咳了起来,他只得快快换了左手抱了小狐狸,抬了右手着急掩了口,那掌心上早见了一小泊鲜红的血!“唉!”阿凌搂住了红狐,又叹了一声。但当他看向那张木板铺位,直吓得脸色煞白,站立不稳,那身子不听话,早抖搂起来了!
那人脸色乌青,整个面目浮肿起来了,嘴里呜呜叫着,那声儿比火儿还难听!眼皮也是肿的,一睁开眼,毫无活气,若非出声,阿凌绝对认为这人死了!
阿凌压住内心极复杂的思绪,对老者问道:“这就是秉德主持?那…您…您二位怎么会在这儿,这里头有什么事儿?”
“您在屋里找张矮凳坐着,我给一杯老百姓用的草药茶喝,不值一文,可它能止咳呢,有用,喝不死的,你要吗?”
阿凌应了一声:“客随主便,先生给我,我什么都喝得!”
一阵湿冷发霉的气息袭来,兆凌随即举目看了一圈:土泥地、土坯隔层的薄墙,右边一堆松枝、木柴,靠边堆着呢,吃饭的家伙堆在最上边儿。柴堆右边墙根,还堆着些锄头、麻袋之类的杂物。屋子的左面一张木板铺位,秉德大师躺在上面,地上还有一个草铺,和外间一样,两处都铺着破棉絮,旧棉被,一个瓦泥炉,上面搁着个罐儿,那前面两张松木马扎,矮到不能算是个凳子……
兆凌明眸流转,渐渐的眼中泪意已生,他又忍不住落了泪,静心暗想道:“我的思过宫,怎么也比这个强些吧…但,他俩是有好义气的朋友,这儿比思过宫还是强些呢!只是,这过的,实在是辛苦啊!惜花哥,咱腾龙国还有这样的地方呢!唉!”
那个老先生从那柴堆上头寻了一只灰瓷壶,和一只灰白粗瓷碗,倒了满满一碗开水,放了几茎黑绿色的东西,泡开了,就像几片黑叶片,拥着一块黑黑肿肿的东西:“喝吧,公子,难喝也要喝!我看,你这般清俊雅洁的样儿,好端端一个哥儿,死了可惜呢!坐着喝吧啊!”
阿凌的眼泪一颗颗抛在碗里,他一抹泪就沾到火儿身上了,小东西呜了一声,还是一动不动缩在他怀里,兆凌道:“说吧,先生!你们为什么落在这密室里,秉德大师又怎么会这样?您又姓甚名谁,在咱腾龙,您还有别的亲人吗?您不急,也喝点水慢慢说!您说吧,要我怎么帮您二位?您说…我听着……”
叶公子!我叫喻秋辰,本来是一个屡考不中的秀才,但是,玉瓷萧家这一代的太爷萧倾昱先生,却极为赏识我,我自为萧家效命起,就主着萧家子弟开蒙至进学这一段的学业。
萧太爷是一个专一清正的君子,夫人娘家姓谷,唤作萧谷氏,她也了不得!她年轻的时候,奶过清风爷乔贵妃所出的一位公主,后来因功被封为诰命,嫁给了萧老爷。萧老爷在垂暮之年得了一位女公子,从小当儿子养着,派我负责她的学业,派柳嬤嬷教女红、礼仪,金橘等丫环贴身照顾她的生活——这位小姐,生得极美,可一直到书君二十四年,也就是七年多以前,小姐已经25岁了,(我那年三十二岁,今年我也才只有39岁!你却叫我老先生了,唉!老就老吧!)
可25的小姐却还没有嫁出去!不是嫁不出,而是不能嫁!原来小姐长大了,从前她染指家里的事业,偶然间竟给当年才17岁的佩兰小姐悟出了夜光暖玉瓷的烧制办法!老太爷嘴里不说,心里喜得了不得,忙命小姐将此法悉数教给大少爷萧佩芫和二少爷萧佩萁。可是天晓得,这二位少爷虽然很努力,始终没制的和小姐一般好!萧老爷自己年纪大了,制瓷力不从心了,正好大少爷佩芫中了举,分到了迦仙州任副手属员,老太爷便从龙都搬家,全家大小定居迦仙州。老太爷虽准大少爷对外称老爷,可家里的命脉却在小姐萧佩兰!佩兰是眼高于顶之人,又是州里行家公认的制瓷国手,当时的迦仙商会会主南评彦先生亲写了“制瓷国手”的金字招牌送上门,萧家又是门楣生光呢!老太爷和夫人商量,要招赘婿上门,永远留住佩兰。这本是个不错的安排啊。可是没料到,萧家的好日子,开始却是断送在了大少爷佩芫手里!
大少爷在州里当小官,少不得到处应酬,酒桌上大少爷认识了当时的长公主驸马欧阳方(其妻为书君皇帝七妹琮国公主)。欧阳驸马,当时42岁,没几天欧阳驸马到萧府做客——后来,欧阳驸马在萧府喝醉留宿,随后仅在当夜,那道貌岸然的欧阳方就在萧府做下了禽兽之行!他喝醉撞进了萧小姐的绣楼,把小姐玷污了!玷污,绝对是玷污,佩兰不是自愿的,绝对不是!
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随后,萧小姐大病一场,寻死觅活抹了一回腕子,给金橘丫环发现召医才救回来的!但是,欧阳方和别人还不同,他可真是个无耻之极的禽兽啊!萧太爷是什么人?他一见小姐那样,心里就疑到欧阳方身上。这时欧阳方来找太爷,两人关在房中密议,隔房门也能清楚地听见这欧阳贼子在痛哭!欧阳方抛开妻儿,之后是几乎天天在萧家,软磨硬泡地盯紧了小姐,二人渐渐出双入对,小姐好像忘记了当初是怎么惹上的他欧阳方!
没多久,到了先帝54岁寿辰,欧阳驸马上殿备细禀诉了迦仙州夜光七彩暖玉瓷的件件妙处,书君爷将其中的九龙戏珠暖玉瓷列为了贡品,萧家一时风头无两!欧阳方这个奸贼化名欧正,在自己府和萧府两边跑。萧老太爷呢,听之任之,将他奉若上宾,萧家二位少爷呢,狗似的围着他跑前跑后,除了不喊妹夫的名号,别的,哼,简直比对亲爹还亲!
后来,欧阳贼就这么两头跑了两年,有一天,那一向见人翻白眼,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二少爷萧佩萁,居然跑到我的住处找到了我这个老秀才——他出手给了我一大笔钱,然后,他一反常态和我聊了许多话。他的话简直让我惊掉下巴!
他说这下糟透了!小兰腹中有了欧阳方的骨肉,欧阳方怕公主见怪,已经回了驸马府。这下怕是要有日子不来了!老太爷的意思,是让我出面,娶了佩兰,化解现在的危局!我是气啊!我饱读圣贤书,却受此奇耻大辱!我气咻咻地楞了半天,又听萧佩萁说:“喻先生!咱们家现在也是没办法了!现在只有您可以救我们家了!我知道,您一直暗恋佩兰——如果不把她嫁掉,我家就有灭顶之灾!书君爷对暖玉瓷没了兴趣,欧阳方又瞄上了我萧家的寸心珠。寸心珠是萧家历代相传的至宝,据说是西汉费长房道长留下的宝贝,只要主人念动咒语,握珠于掌,可以缩地成寸,与他人心念相通。欧阳方向佩兰骗出此珠,学了咒语、用法,献给皇帝,书君皇帝想用它去见昔日勾栏院一个旧情人,却一丝儿用也没有!皇上大怒,怪罪欧阳方,欧阳方对皇帝招出我家,他欧阳方又怪到佩兰身上,少有的对她恶语相向,完全不顾这个骨肉啊!欧阳方这些年,通过我大哥的手,挪了好多公帑,可能正为了掩盖这些事才故意占了妹妹——他是用我妹妹烧的瓷,卖了好价,补他自个儿的亏空呢!这里头还有老大好多事儿!可现在皇上转了性子,玉瓷卖价跌了。更坏的是,支持我们的商会会主前阵去世了!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了!万一这亏空堵不上,顶缸的肯定是老大!到时候,谁都躲不开!喻先生!”
不管二少爷怎么说,我也不会答应的!但是,我却起了心,作为她的师长,我至少应该保护她!
老天也不帮萧家呀!小姐被欧阳方冷落抛弃的心伤未愈,府上又来了琮国公主——公主亲身上门,萧太爷也不敢怠慢,公主是一腔怒火,见了小姐,先是辱骂,后又指使手下管家何春樵直接动粗,将佩兰打了一顿,柳妈妈护主,被她手下侍卫活活推到墙上触脑而死啊!——小姐从小厉害,在家金尊玉贵百般娇养,她哪遭过这个罪啊!
可我在她门口听墙根儿,清清楚楚的听见,佩兰居然没出息,她把着公主的鞋子苦苦哀求,求公主让她生下欧阳方的孩子,一旦孩儿脱体,她任凭公主处置!
琮国公主也是好多孩儿的母亲,她肯定也不忍心了,她就叫停了手,大摇大摆离去了!
当夜里这欧阳方来寻萧佩兰,他是使尽了心机,不知怎么又骗得小姐原谅了他!
谁知道,十月之期一到,萧佩兰居然生下了一个半黑半白的怪婴呐!欧阳方当日得了消息,急忙去见萧太爷,只在当夜里,萧太爷夫妇二人就自绝归天了!萧太爷夫妇二人为什么要这样呢?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佩兰的运数这般不济,难道,连她家二老也怪她不成?唉!
书君皇帝大寿之后大病一场,差点送命!书君帝在病榻上决定让各地献点金银,修皇陵!要修皇陵就要盘库,欧阳方慌了,此时的州官梁大人也慌了!州里的亏空瞒不住了——他们把心思打到了萧家老大身上——所有罪责都由萧佩芫一家承担了?不,在公主的干预下,萧家被抄了,那萧老二身体不行,连吓带病没几天就气死了!临死还说,这完全不关他的事儿,他死得最冤!萧小姐呢?她说我有学问,有朝一日可以去告状!她把寸心珠交给我,去告状的时候,也许能当个物证!萧小姐还去找欧阳方论情份呢,可怜她竟给欧阳方亲脚踢死啊!萧家所有财产给官家的人抄走,填补了州里的亏空。窑里剩的暖玉瓷也全部入了官,接着,州里的人大摇大摆离去了,可就在当天一伙不知哪来的强贼又一把火烧尽了萧家的房子!
可他欧阳方没有料到,天下还有我这样的穷书生呢!我在抄家的时候,从书馆钻狗洞跑了路,用尽一切方法往龙都告状,可是龙都管事的京兆尹,原一直是席鹰兼任的,我因没人证物证,又不是苦主的血亲,状纸数次被打回迦仙州——我心里气得不行,坐船回迦仙州的时候,我又被何春樵的手下灌了慢药——是那下手的人告诉我的,他叫我永远别去找他,要去找何春樵!
我中了慢药,好容易到了自己龙都乡下的老家,我都多少年没回家了!可我回家之后,得知本县闹大疫,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都……
喻家族长叫了族人把我捆在木桩子上结实揍了一顿,说我是灾星,是我惹了祸,害了自家人,还连累自己邻居都下了大牢!让我马上离开老家——我离开老家不到一天,就毒发倒在了一条野径上——秉德大师到野径附近的观风寺云游,他采了药把我救了,可他也犯了大错!
他带我回迦仙州的松云寺,并且免了我的食宿花销,他说我帮故主出头是义士所为,并没有错!他的事儿,说起来又和我不同!一开始我俩各有各的冤,可后来,就归到一个根儿上了!
秉德大师年纪其实更轻,他今年只有二十八!你看着不像吧?是真的。出事的那年,秉德才二十一,他风华正茂啊。他原是一个医药世家的少公子,只因其父没治好一个贵族老爷的病获了罪,他的家境由天到地,他也看尽炎凉,一时心灰,他才18岁时,不顾家人反对就出了家。寺里的老主持是凌空长老的徒弟,他赏识秉德,在圆寂时传位给他。当上主持后秉德的性子也没有变,他还是一个医士。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都治,而且啊,他灵着呢!他替一个贵妇人下药保胎,可他怎么也没料到,此举给他自个儿招下了不尽的祸事!欧阳方下毒害他,何春樵又对他下了双倍的剧毒——我不明白,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他们要一再的对付他!要知道,刚中毒的时候,他的舌头还勉强能说几个字,那些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觉得,他肯定是为了我——可也不对啊?他师弟怀德看起来文雅方正,为什么帮别人害他呢?可有一天我去清泉打水回寺,就看他成这样了!我大惊失色,这时怀德立时宣布就任主持,我心里坐实了这个猜测:害秉德的就是他,因为就是他,不顾秉德身中剧毒,而我也留了病根,弄到这般田地,他一心要害绝了我们呢!怀德为了争夺一个区区松云寺的主持之位,竟勾结欧阳奸贼,他一手安排我俩住在这里——不让我们离寺,而让我们在这里,断绝外援,没钱没粮一切自理,自生自灭!七年呢!靠着怀德的徒儿心诚小和尚给的菜籽,我偷偷在这维摩宫的后面种菜,心诚也一并给我们带些做菜调料上来。我哪有一文钱给他呀?心诚才是义士呢!七年来我们就这样熬着。每到过年,怀德都要亲自来,他每年来警告我们不要离寺,叫我们住到夹壁里不要冒头!心诚小和尚还是每年给一份新的菜籽和调料,我们在这儿度过了七年呐!我为了给秉德补身子,也为了自个,我拿松木做了一套弓箭打猎,一整套二十多个箭头也是那好心的心诚小师父半夜里给的,他说是到山下专门做的!他,好人呐!这些,刚开始我哪会啊,那日子…唉!你说,我们为什么养着那火儿啊?它可是灵狐,经常帮我抓到山里的野兔呢…它抓到兔子自己不吃,偏要和我们分着,它还知道天天回来,简直比亲人还亲呢!我不指望告状了,所以我把寸心珠给小狐狸当了项圈儿,我准备给秉德送了终,然后…放弃了…唉,天下没处说理去,我留下来当和尚吧。
“别呀!喻先生!我其实早就疑惑了…您不老!只是遭了罪!不过这世上啊…什么都得向前看……”兆凌掩了口咳了几下,但他的眉毛舒展开来,眼里虽带了点泪光,但那泪光中他的美目灿若明星,人也带了几分苦涩的欢欣,露了一排编贝白牙笑起来:“喻先生!你俩的苦日子到头了!你俩做好准备,我去叫人来接你们。到时候您听好了,三急三缓六声门响,会有一个公公,拿着一方缺一角的玉印来接你们!您跟着那位老公公走啊。您一定要守好秉德大师,要听张公公的话!你们先去龙都,张老会安排好你们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呀!在下也不诓您了,我就是隐王兆凌,如今代理掌朝,暂坐宝位。喻先生!你还有秉德大师,你们要好好儿的!我若帮你们拽下了欧阳方这个贼子,还能攒点福报呢!”
“您…公子真是皇家的人…您是新皇?真是新皇?可是……”喻秋辰十二万分不可置信,深皱了浓眉道:“陛下…为什么您要帮我们这些老百姓,去对付您的姑父啊?”
“这等害人贼子,您说错了!我逮的是犯人欧阳方,不是我姑父!我可没抓姑父啊!”兆凌肃穆地望了这维摩夹壁间一眼,端然沉声道:“喻先生,您猜的可能有误。怀德大师可能是个善人呐!如果他真的勾结欧阳方的话,你俩早就活不成了!您再给我半天时间,我想这寺里一定还有秘密。怀德到底是人是鬼,明日我自去会会他。而你呢,放宽心,等我的人来!先生,暗号你要记得,还有一句唐伯虎的诗是拂暑……您记得了吗?”
“拂暑起来人不解,只缘难放惜花心。我记下了,兆公子…新皇爷,你等一下……”喻秋辰取了墙根一只脏兮兮的麻包袋,装了一袋子草药道:“这是秉德他好的时候开给我的止咳草药,您拿好了。有用没用都要喝完!它不值一文,可我们的心在里面呢!火儿呢,您先领走吧…您的话,我们全信了。兆公子…你要来…你也好好的活着,来搭救我们!”
“我定会来…喻先生,人今儿就来!你早做准备!我先告辞了!”兆凌向着喻秋辰鼓励似的望了一瞬,又满含悲悯地瞧了一眼秉德,一手搂着红狐,一手拎了药袋,他却还是用抱火儿的左手带住了麻包,空出右手抓了喻先生的手——喻先生那原本光滑的手,现在已是老茧重重,手掌显得宽厚了不少——“喻先生!等着我!你们是好人,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告辞了!”
告辞走出维摩宫的阿凌,实在是冷了、困了、累了,但是这个迂腐的人!他还是不敢回去!他怕小鸳为他焦着心,被他吵得整夜无眠!他的胸口早就咳得生疼,那浑身没一处惬意的地方,他那人难受得只得像一片枯竹叶儿似的卷着,抱着火儿、拎着药包,焦着心走在三更的夜风里——他觉得自个儿的命,似一棵未落叶的老树,过一阵风,便少一地的叶,疾风不停,落叶不停,风不知何时停,那黄叶却数着刮风的次数,只怕落尽败叶,风还没歇呢!
然而他毫无意外的瞧见了小鸳——小鸳循着他的血迹找到了泉水边。那白纸圆灯笼透出颤悠悠摇曳不定的、但又倔强不灭的昏黄光焰,在那清冷暮色中瞧着,叫人心里真有一分暖意呢!兆凌绝望地自己暗忖道:“但我…此刻真是个可憎的人啊!我剥夺了孩儿的生命,我说是为了你,我抛你别你,还说是为了你,我知道这一切都狠狠伤了你啊!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想像从前一样关心你,关心你那衣食住行件件小事儿,我让你别按‘眉谱’上的样子画眉。我想像从前一样和你说一套歪理,说你要‘看眉画眉’,你那眉毛啊,眉头略疏淡了些,要补些黛色上去,眉尖稍散了一点,只扫一笔补成尖儿就行了。中间只要轻些带一带就成了!我的话,你若听了,我便狠狠夸你;你若不听呢,我就从你手里拈过眉笔,帮你画好了,再夸夸你!可现在呢?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贪恋你呢?只怕越缠你,就累你越深呐!但冷落你,绝情断去,我也做不到了……我现在是进退失据,四顾茫然……”
小鸳亲眼见了他那病态,当然是极心疼的!但她也瞒着不提,只皱了柳眉怪他道:“你发什么愣呢,快回吧!三更了!你做什么了,怎么抱了只狐狸?那个是什么呀?”
“娘子,你替我抱着狐狸,拿上这个包!为夫…还可以让你再坐一回‘软轿’啊!”兆凌眼中是贪恋与落寞兼有的神色,那么温柔而又带着宿命般的无措:“只那时在府里坐过,现在没人,再来一回,我们可以摇到山道前面啊。”
小鸳却也没了兴致,推托道:“不要了。那时你双手抬着,抱我在手中摇着,说是什么软轿…阿凌,你现在这样了,咱们以后再说……”
他贪看似的上下痴痴望了一回,叹了一声:“可我只有当下,没有以后…阿鸳……”
“我帮你拎着口袋……阿凌,谁都不知道以后,既然看不见,何必去怕它呢?我当初应承了嫁你,怎么现在会嫌弃你呢?不会的…咱俩认识这么多年,这你不信我?流光有事儿,急着叫你回去呢!”
“我也有事儿!急事儿!我得赶紧回去,发飞书找流光来,把能带的都带上。他说的那个埋伏暗路,护着我们的人,全都叫上,今晚上连夜来这庙里!张老也得叫起来,没法子,我没带别的人手啊。他得跟我去,立马到山上去救人!晚了,落到贼人手里可了不得了!小鸳呐!这小红狐狸要紧!你要一直养活它…它是只灵狐,讲义气的呢!娘子…你说这迦仙州是什么地方?还有这寺里!唉!虎狼之地啊!我一会儿慢慢说给你听!你听我的,咱明天不能走,我得去赴茶会,你也得去!你是女子,心细!你自有男儿不及之处呢…阿鸳!我最好多抓几个恶贼,多护几个善人,也许只有那样,才能积福报,换咱俩长久,换…所有缘份都长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