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战乱纷飞,李烈儿从没想过,自己一次毅然的决定,最后会死于异国他乡。
入缅战争极为艰苦,国土陌生,地形非常不熟悉,身为指挥官的张启山几乎夜夜不眠,顿顿饮水充饥,整日对着地图研究,听不进任何的进言劝告。
这一年,正是入缅战争最为艰难的时刻,大到世界格局,小到家国之恨,一一需要格外的小心谨慎。
当时张启山带领的支队由于围困山林里被迫作战,饥饿的时候只能吃草根树皮度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打完的战争一点儿都看不到边际。
好在他们的部队侥幸,在翻过无数的山林,躲过了越演越烈的枪林弹雨之后,终于发现了一条浅浅的小溪。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累乏的李烈儿饿了许久终于来了劲,二话不说,立即指挥着几个士兵下水尝试摸鱼,或者看是否还有其它水里活物。
望梅确实能解渴,但吃梅更能解渴,饿昏了头的士兵们欣喜不已,在张小鱼的指挥下,一个鲤鱼打挺,一跳而下,站立在水面仔细摸索,倒真有许多惊喜。
其余士兵也帮忙着打捞,除了鱼之外,还有螃蟹河蚌,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这样一来,他们一群人终于可以吃上荤腥。
只是食材匮乏,好在部队里还有许多本国的友军懂得当地简单食物的制作,已经头晕目眩的李烈儿根本不顾休息,跟着一起忙活,心里想的,依旧是那个顾不上自己的人。
烟火若是太大,会引起敌方的警觉,因此一行人守着奄奄一息的火焰等待着,等新鲜的鱼粉汤熬好之后,排队领取。
李烈儿第一时间就忙着跑到张启山的营帐,想他肯定饿了很久。
本听说他素爱喝冬瓜汤,可是缅甸战火纷飞,带来的食物基本上都已见底,后援队远远不见运送东西过来,只能把仅剩的粮草囤积慢用,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此时两军对战尤为激烈,张启山一直闷头计划着突围行动,连填饱肚子的心思都没有,只一眼都没有看就转过头,摆手屏退,“不必了,我还不饿。”
瞥了一眼张日山,道:“副官,你饿了吧?”
张日山跟着从一开始就忙前忙后,刚煮好的汤自然也没有工夫尝,他顿了顿,扫了扫李烈儿的神色,摇了摇头,“佛爷,我不饿。”
李家小姐特意为佛爷准备的鱼汤,自己吃了明显不合时宜,“外面还很多,我可以出去吃。”
“启山,你先喝。”李烈儿心里咯噔一声,涌出的是巨大的失望,这些年来,他一直对自己于礼疏离,甚至连称呼也和陌生人没有两样,怕是不想旁人误会。
好歹并肩作战也有了不少时日,他怎么就永远铁石心肠,不曾柔软。内心一番苦涩,可嘴上还是劝说道:“照这样下去,战争还没结束,你就先不行了。”
“李小姐说得对,佛爷,你几天都没有正常进食了。”张日山十分赞同,担心再无休止这样,他的身体吃不消。
这场战争注定是持久之战,非一朝一夕不能解也。
他注定是要跟着佛爷的,死在战场也甘愿,但是他不行,他要领着这群人继续走下去。
张启山眉头紧蹙,不想听两人一人一句唱双簧,勉强喝了一些,又拿出笔在地图上指指画画,非常不安。
按照地形分析,他们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但恰好这个山谷又非常隐蔽,若是敌军发现不了,那么一切还有存活的转机,但一旦暴露踪迹,很有可能四面楚歌。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会有办法的。”李烈儿察觉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头同样皱成了一团,不过几句话劝不动他分毫。
前些时候从情报员那里了解到,四月初日本又运营一大批军火与药品过来,若是让他们得手,恐怕胜负非常明显,就算最终能侥幸,大概也是凶多吉少。
她也给李侠如发去了紧急电报,希望能派兵支援,可是事情难料,到底出兵与否,不是他能控制的。国内的格局根本没有稳定,对于外方的支持,恐怕完全顾不了。
专注着的张启山没有说话,想到此前日军包围同古,狠狠砸了一下桌角,又陷入沉思。
“先别想了,赶紧喝掉。”李烈儿抢过他手中的地图标记笔,把汤推到了他的手边,这样下去,身体绝对会受不了的。
“好、好。”张启山经不住她的再三扰乱,一饮而尽,挥了挥手,正要让他们退下,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道:“李小姐还是赶紧回国吧,等敌军追击过来就走不了了。”
依他看,他们恐怕只能暂时拖住日本的力量,等着孙立人带领的第二百师成功与英国军队在曼德勒会战,那样才可能迎来一线转机。
“你是在担心我吗?”李烈儿凑近他,有丝欣喜,继续道:“不过,我不会离开你的。”
“李小姐,佛爷说得对,你先回国等他。”张日山跟着劝了一句。李烈儿的付出,作为佛爷的身边人,他尤其看在眼里。
“不用你们操心了。”李烈儿只是冲他挑了挑眉,随即走出了营帐。
走过茂密大树下包围的黑暗,隐约眺望天空的一抹蓝色,长呼了一口气。她不会一个人走的,她一定要在这里照顾他,直到他们回国。那些都是大老爷们,他们做不来的。
思绪万千的她浅笑着刚走了几步,就见着一个士兵紧急地迎面跑来,她下意识拽住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本想发火,看清是佛爷身边的人,只得一五一十地道:“不好了,日本控制了仁安羌,已经朝着我们的方向来了。”
说完话后,没等她怔回神,士兵已经跨步跑进了主营帐。
不过一会儿,张启山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一旁的张日山则大声宣布,“快,准备作战。”
外面的士兵都很警惕,但没想到转变发生得这么快,赶紧扔掉碗,汤汁洒了一地。
张家人训练有素地站起来快速准备着枪支弹药,一些眼疾手快的还设了几处陷阱,但没等布置妥当,枪声已近。
“佛爷,那边又传来消息,腊戍被日军占领。”抱着电报的情报员大声地禀报着另一条不好的消息,
张启山眉头紧锁,屏住呼吸,“加大火力,必须保住滇缅公路。”
日军夺取了英军控制的仁安羌说明中英会战被迫失败,如今饭田祥二郎领兵迂回自己的背后,看来右翼已经暴露,不出所料,英军可能已经全部向印度方向退守,那边的联合作战失利,他们这边又被包围,除了后退,好像无路可走。
但是他张启山不到逼不得已,宁愿破釜沉舟。
“佛爷说了,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滇缅公路。”张日山也立即向下边的人传递着军令,但是对于来势汹汹的日军,除了张家亲兵誓死听命,其余很多临时派遣的士兵都生出了退却的心思。
跟着佛爷,一路而来连打了许多的胜仗,可远征军行兵疲乏,连日以来的胜利也几乎耗尽了物资,十万的远征军有三万跟着张启山,现在不足一万人,说起来除了背水一战,其实没有任何把握。
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只听天空传来剧烈的响动,不一会儿震耳欲聋。
“快,撤退!”想必日本对缅甸势在必得,居然出动了三架飞机连番轰炸,张启山完全无法抗击,看他们的行动越来越激进,想必是抱着一个不留的胜心。
渐渐无力还击,连勉强抵抗都成问题,张启山看着跟着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一个没了生机,咬牙切齿地喊出了这句话。
如今只能指挥着部队后退,才有东山再起的时机,现在面临的,无非只有三条路,除了死在这里,另两条生机分别是退往印度,或者撤回中国境内。
回国无疑意味着失败,他深思熟虑过后决定到印度去,再寻机会配合作战。日本连番破坏会晤,他们的计划绝不会那么简单。
“启山,我们朝着哪个方向撤……”李烈儿刚从几个探路先锋那里问清了四面八方的地形情况,猫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朝着张启山靠近询问,却见无数的流弹没有目的地,飞奔而至,一下穿透她的脖颈。
剧烈的疼痛腐蚀着她的喉咙,不是一丁一点,是切肤之痛,就那样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如同木偶失去了提线,怀抱大地。
“小心!”张启山大惊,赶紧跑过去半扶住她的肩膀,但不敢移动半分。
李烈儿脖子上的血液源源不断流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鲜红的血从自己的身体里一下子流逝。
张启山忍不住大声疾呼,“快,找……”
他想要说军医,最后却没有说出口。
子弹穿过大动脉,就算华佗在世,也活不成了。
“启……快点、走。”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强行大力扳开自己的口腔,痛得窒息。
李烈儿清楚自己必死无疑,人纵有一死,她不怕死去,但从来没想过,要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逝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但还好,有他。
“你还、记得……那次、在南京?”含糊不清的话语从她口里一个字一个字嘣出,张启山愣了愣,很清楚她说的是怎么回事,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说起来,那还是多年前林怀瑾中瘟疫被押送南京的时候了,是李烈儿伪装成她被送去了南京,因为南京方面不知情,她差点意外死亡。
他本来的计划里就预测到了南京一行一定凶多吉少,本想用一个死囚代替,但是她生怕会穿帮,为了帮他瞒天过海,不经他同意,装成死囚。
果然险象横生,差点命丧黄泉,不过事后她只是庆幸,终于帮到了他。
“那、是你第一、次,为我……难过。”李烈儿张开嘴,但因为血液粘黏很难看。
伸手想要触碰他,却下意识害怕他反感,最终落下了手。
“别说了。”张启山的眼中有一瞬间的闪过痛苦,主动伸手握住了她逐渐冰凉的双手,他张启山不是铁石心肠,这么多年来她在身边的看似恬噪,可一直真心陪伴。
“我、不后悔……跟着你。”李烈儿艰难地咧开嘴笑了笑,“但是,你要……带我回……家。”
她不想也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她想回到自己的国土,那里才应该是她的归途。
话音刚落,眼神已经越来越迷离,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恍惚中,她突然回想起来自己孤零零的爹李侠如,她好想回到他身边孝敬他,可是她不能了,她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好好活着。”最后语毕,她仿佛完成了心愿,从容的闭上了双眼。
张启山看着失去气息的她,沉下了目光。
他这一生,太对不起这个女子,没想到当初在集中营偶然的一次怜悯,竟误了她的一生。
恐怕这些债,他只有下辈子偿还了。
幸好,幸好总算有一个不算太坏的结局。
他带军队逃到印度,后来抗战很顺利,战争胜利之后他一直记得她的心愿,一九四五年,就急急忙忙接她回了国,回到了故乡江西安息。
最后一次路过滇缅公路时,宁静的山路崎岖盘卧,除了几个山民,很少有车通行也很少有外人来这里打扰它的休息。
的确,这条路经历了太多炮火的冲击,是时候好好休息了。
在路上还能看到战火留下的痕迹,甚至能随手捡到已经锈迹斑斑的钢盔和子弹壳,说不定就是当初他们遗留下来的。
那些回忆啊,死人总算解脱了,可活人还得继续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