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陈皮(其二)终老不相认

陈皮寻遍了天下,踏遍五湖四海,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失踪多年的人。

每个人都说红府的二夫人已经死了,连二月红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他不相信,他决不会相信。

他这样的决绝,这样的偏执,就像当年满身是血地站在林怀瑾的灵堂,质问二月红,

“为什么?”

“为什么不看好师娘?”

“为什么要让张启山带走她?”

……

满腔的愤怒与怨恨,但最终无能无力。

只是,他还残留着希望,或者是妄想,想着今生总会有再会的时候,无论多晚,依旧在等。

有一年的三月初三,他怀着最后一丝愿望,急匆匆地去了北固山,听说那里有一个寺庙叫甘露寺,里面的住持精通万物之道,能看惯前世今生,十年开一坛讲一法。

想不到今日,终于有了机会。

“老和尚,赶紧给我算一卦。”刚进入寺门,一脸不耐烦的陈皮就把九爪勾往摇签桌上甩手一扔,来势汹汹。

彼时的灵溪住持白须墨面,望向来人的一脸杀气腾腾,没有丝毫惊惧的神色,只是沉吟了一会儿,淡定地摇了摇头,“施主,你的杀孽太重,和尚我算不得。”

“你不算……”陈皮眼神一眯,“还想活命吗?”

“出家之人,何惧生死。”灵溪微微扬起了头,不为外物所动,依旧无比镇定。

其他专程过来的信众本来都在等着法会开始,看到这个架势早吓得无影无踪,寺庙里的和尚同样胆战心惊。

“施主既然这么执着,也罢,我破例一次。”灵溪拿过摇签筒,递给了他,“摇一下吧。”

陈皮一把接过,用右手随意地晃动了几下,随即跳出了一支签,灵溪捡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佛神灵通与君知,痴人说事转昏迷,老人求得灵签去,不如守旧待时来。”

“老和尚,这是个什么意思?”陈皮逼近他,一脸不耐烦。

“此签是下签,诸事不利,只有依旧勿动,待时至而行。”灵溪睁大眼扫了扫他戾气的面容,“天理循环,你寻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真的?”陈皮这才一喜,随即迅速地扫了一眼四周。

周围的人看到有人闹事早就散去,此时佛堂里只有一位瘦小的小姑娘拜在佛像前,一脸虔诚念念有词,他见到这一幕怒上心头,走过去拽住那个姑娘的衣领,“和尚!你说的是她吗?”

正上完香的林涂出其不意被突然点名,又被提溜着,回眸一愣,不知所措。

“放下这个小姑娘,放下吧。”灵溪叹了口气站起来,双手合十,“因果循环,恕老衲诳语了。”

一切都自有定论,非人力而改。

“你这个老秃驴、”陈皮听他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愤怒地把林涂一推,又把桌子一掀,临出门前,放了一句狠语,“敢骗我,你们都别活了!”

“你、”目瞪口呆的林涂注意他出了去,随即机警地扶起灵溪,怔了怔问,“住持,他是什么人?”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从小爷爷教她善恶分明,她向来与人交善,但面对这样凶恶的人,居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亲切感。

“出家人不打诳语。”灵溪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老衲说谎了。”

“师父,什么意思?”林涂不明所以,诧异地望着他,只是他不再说话。

一径杉松驻晚烟,渐看台影入云间。江拖缟带萦危堞,地注青螺出远山。

客路青山,潮平两岸,有的人啊,等了一辈子都不见得可以等到。

出门的陈皮目光呆滞,那眼里的光,终于熄灭了。

他不再心存期望,一把火点燃了寺庙后的干草堆。

一切都随着这把火的出现而消失,这场熊熊大火让山中火光乍现,扑腾而起,瞬间席卷了整个寺庙,一度引起信众恐慌。

好在最后及时扑灭,没有造成大的损失,只是减少了许多游客,变得空落落起来。

如今是法治社会,他确实收敛了很多,只是仍然非常张狂,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最终也没有如师娘所说,活得开心踏实。

漫天神佛,他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几十年过后,仍旧寻不得。

……

自此之后,陈皮纵火被通缉了许久,一时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幸好当时是旅游淡季,只有游客轻伤,灵溪又出面调和,说是意外之火,最终让这件事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没人记得那年的火,像是天边一朵神奇的朝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而陈皮,丝毫不知世道的变化,依然我行我素,走南闯北找墓穴,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爷爷,你到这里坐。”

一句清灵的话以及一双轻拍着他的手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紧蹙眉头,瞥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刚从山岗翻出来,带的伙计全折进一个死人墓里了。东西都丢了,他暂时联系不上人,只好混上了一辆公交。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没想到还有人自觉给他让了座,他觉得有点好笑,自己的身子骨很硬朗,用不着要别人来可怜。

“各位让一下,谢谢了……”女子见他没有回应,以为他年老耳背,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让他坐到了座位上。

那双手轻轻地放下,正想对着老人笑笑,却在发现那老人外套里面那件破旧的小衣时吃了一惊,不由认真地打量他起来。

老人脸上有许多皱纹,身上的衣服有些脏,鞋子上还有黄泥,近日并未下雨,不像是这里的住户,林涂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老人家,你是哪里人?”

陈皮抬起头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你知不知道,长沙以前有个九门?”林涂等不到他的回答,试探地凑近他。

陈皮这才有些惊诧,浑浊的眼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她,“你从哪听说的?”

“我认识。”林涂顿了顿,陈皮无比震惊,“你、你……”

两个你字之后,颤颤的话听不清晰,林涂握住他的手,“是我啊,橙子。”

这一句话,在梦里梦了千百回,做梦的人不敢相信,是几十年没有的欢喜,“姐?不可能,又做梦了……”

“真的是我,陈皮。”林涂抱住他,好多年了,大家都老了,要么死去,要么躲着她,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故人了。

陈皮突然老泪纵横,在她身后的手不停颤抖,“姐,你终于……回来了。”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一步一步造成了今日这个局面,他不再是二月红的徒弟,来去自由,不受拘束。

“你傻啊,我说的,怎么不听话。”林涂哭得一塌糊涂,很想问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可是问不出口。

所有的一切,书中都有答案,她心知肚明,再怎么问,都改变不了,还不如静静的,不说一句话。

窗外的风景不断转变,公交车上的人瞠目结舌,仿佛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刻。

就像是许多年前,他长跪在地上,她给他讲了一个老鼠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了心口上。

直到很长时间,林涂还是没有止住眼泪,泪流满面,她拉着他,想要和他一起走,可是她是林涂。

什么都变了天了,不是从前了。陈皮用老树皮一样的手替她擦掉泪水,说了句,“师娘,等我回来。”

他要走了,要去云顶天空,他要找回年轻的容颜,这样,才能继续陪在她的身边,长长久久。不过他没有想过,他再也回不来了。

有一瞬间,林涂是想留住他的,可是她知道,阻止不了的,一切都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