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什么是英国

历史是人们在时间空间中的经验，但它发生在地理空间中。地理学家描述并绘制了地球，也研究人类与他们生活其中的环境空间的不断变化着的互动[1]。历史又是空间和时间的坐标系上一条起伏涨落不定的曲线，每个民族都留下了自己经历过的动态轨迹。他们的盛衰荣辱和变化不定的命运也是由自己做出的选择，“上帝”决不偏袒任何民族[2]。在人类文明源远流长的历史中，古老的国度几经风雨，有的沉沦了，有的兴盛了，可是，最终率先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却是英国。英国第一个迈进现代化社会，在18世纪和19世纪时它成为世界发展的领头羊。是什么原因使它具有了这样巨大的能量，以致改变了自己，并且影响了全世界呢？在那个变幻的时空中，英国又是以怎样的姿态成长着呢？

从人类历史的整体来看，1500年前后正是“历史发展为世界历史的重大转折时期”，“在亚欧大陆农耕世界内部，首先在西欧，社会经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根本变化”[3]。正是这一时期，人类从以农本经济为中心的时代开始向工业社会过渡。从英国的历史而言，这个时期正值英国由古代社会向近代社会、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第三等级出现并成为一支主宰政治司法及实施国家政令的新阶级的关键时期。史学界有个说法，叫“长的16世纪”，是指英国经历都铎王朝（1485—1603年）、斯图亚特王朝（1603—1649年，1660—1714年）。在这“漫长”的16世纪，面向世界发生了1492年哥伦布首航美洲，1498年达·伽马从好望角到达印度。海路大开使西欧资本主义获得了极为有利的外部发展空间。欧洲内部，早期的圈地运动、宗教改革、17世纪中叶的内战等，包括英国的经济体制、政治体制、社会阶层、文化教育、民众的宗教信仰、民众的生活方式、社会交往范围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所以沃勒斯坦说，从1540年到1640年的这一个世纪是一个新的阶层——农业资产阶级——形成的世纪，这个阶级由富裕农民和乡绅组成[4]。在这一阶段英国初步成为了统一的、稳定的、近代化的国家并建立了相应的国家体制与制度，那么在经济上开拓资本主义的近代农业和近代化的农业市场经济的重任，就历史地落在富裕农民这一群体的肩上。在这些变化过程中，富裕农民的变迁和流动、面对历史性转变，他们的应对、调整、把握和决定个人前途和命运的行为，都深深地影响到英国社会的发展和总体进程。

英国乡村的状况特别是1500—1800年的乡村的状态是什么样子呢？从前人的记录与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英伦三岛上的乡村生活实录。

早在13世纪中叶，圣方济会修道士巴托洛梅乌斯在其编撰的大百科全书——《物之属性》中非常自豪地说：“英格兰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也是一个顽强的国家，它是全世界最丰饶之角。它如此富有，以致它不需要任何其他国家的帮助。”

1497年威尼斯驻英格兰大使安德里亚·特雷维萨到来时被英格兰的财富深深打动，在其撰写的报告“英格兰岛记叙或英格兰岛纪实”中说：“英格兰之富裕，欧洲任何一国都不能望其项背，不但一位年高德勋、阅历丰富的商人如是相告，我本人也能凭我亲眼所见加以担保。”他认为英格兰的富裕应当归功于“土壤的极度肥沃”“贵金属锡的销售”“羊毛的非凡丰产”。不管原因何在，反正“每一个游历此岛的人都能马上识得这种丰厚的财富”。他看到，英格兰“小客栈的主人无论多么贫贱，没有不用银碟银杯上餐的。没有一个人不在家中备有银盘银碟，总价至少为100镑……不备此物的人被视为无名鼠辈”。而且所有英格兰人“自无可记忆的远古时代即已锦衣华服”。他认为：“他们最了不起的财富体现于教堂的宝藏：全王国没有一个教区教堂穷酸到无力拥有十字架、烛台、香炉、圣餐盘和银杯。”威斯敏斯特教堂展现的财富、殉教者圣托马斯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的豪华坟墓，尤其使英格兰教堂的富丽臻于顶峰，“超乎了一切想象”[5]。

关于16世纪英格兰的富庶，在埃塞克斯郡的牧师威廉·哈里森1577年发表的《英格兰之描述》中曾有细致入微的刻画，例如在家具、住房、衣着等方面[6]。哈里森写道：“我们的餐桌每每比其他国家的更丰盛，甚至从远古以来，我们就是这种习惯了。”而15世纪在福蒂斯丘的描述中也见到了这样的反差。

约翰·弥尔顿（1608—1674）在《论出版自由》中有过这样的描述：“我想，我心中看见一个崇高强大的民族，正如壮汉苏醒，摆脱其牢固的枷锁；我想，我看见她如鹰一般歌唱雄健的青春，于正午骄阳下睁开炫目的眼睛。”

在那个时代非常受欢迎的英国诗人之一威廉·库珀（1731—1800）在其诗行中描写了乡村生活的快乐和日常生活的场景：“啊，在乡村享受天伦之乐，有益人们最美的追求，有益人们的思想、德行与和睦！”

18世纪来到英国的索绪尔也用同样的笔触描述了英格兰人的生活，他说：“他们丰衣足食，对我国农民食用的粗粒黑面包，他们根本闻所未闻。每逢星期日，他们的炉前必有一块上好的牛肉，一年到头地窖里必有一桶麦芽酒。”

18世纪和19世纪之交美国最著名的作家华盛顿·欧文把他到达欧洲的见闻记述下来，于1820年出版，即《英伦见闻录》。关于在英格兰的见闻，书中这样写道：

外国人若欲对英国人的特性有一个正确认识，切不可将视野局限于都市。他须深入乡间，逗留于大小村庄；游览城堡、别墅、农房、村舍；漫步园林；沿树篱和青葱小道缓缓而行；流连于乡村教堂，参加教区节庆、定期集市等乡村节日，并与身份、习惯和性格各异者交往。[7]……在乡下，各种书籍、绘画、乐曲、马狗及体育用品，随手可获。无论对人对己，他均不强制，真诚待之，热情好客，一心带去欢喜，人人均凭爱好各有所得。在耕作土地和所谓园林术上的情趣，英国人无与伦比。他们潜心研究自然，发现她千姿百态，优美可爱，和谐相融。英国富人雅士的宅邸，颇富意趣，优美雅观，其特征多少为乡村吸取，直至最低阶层。连普通农夫，亦对茅屋和狭小土地作精心修饰。树篱均堪称可人，门前有一草地……欧文认为，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莫过于英国绅士，既雅致漂亮又强壮有力。此为长处户外，兴味盎然所致。他们吃苦耐劳，身体得以锻炼。精神健康活泼，举止果断坦率。不同社会阶层似乎更自由地彼此接近，更易融为一体，互相促进。财富分布至小庄园、小农场。从贵族到中上层人士，到小土地拥有者，到大量农场劳工，直至个体农民，彼此环环相依，秩序井然，贫富两极互相联结，而每个中等阶层者倒具有一种独立精神。[8]

以上这些前人的记录当中，虽然不吝溢美之词，但从这些充满向往、羡慕、赞许和褒扬的词句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当时英国乡村人们安定富足的生活状况。对富足生活满意的心态，充足的生产资料，持续平安的生产生活环境以及这种长期持续状态带来的财富积累。记录者们虽没有称其为盛世，但反映了当时英国与其他国家乡村的不同和领先的距离。看似平静富足又漫长和平的乡村生活，却正是孕育一个将震撼世界的英国新时代的健壮的母亲。

对英国经济社会发展实践的研究也表明，在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化工业社会的转变过程中，农业实现现代化对整个社会现代化的实现是至关重要的。尤其在英国，经历了融合与冲撞，最早实现了从传统社会向近现代社会的过渡，而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角色则是在农村这个舞台上演绎成熟起来的。正是由于农业革命，使英国成为经历工业化的第一个国家。因此，对英国农业近代化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这对理解工业近代化乃至社会近代化将大有裨益。可是，它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完成了从古代社会向近代社会的转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原本在海洋中安详飘荡的小岛孕育了超凡的能量，改变了自己，也影响了世界呢？在转型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的力量是什么？围绕着这些问题，无不需要从农业和农民问题为起点。所以，本书将考察社会过渡时期英国富裕农民群体的经济活动、政治法律地位、日常生活、文化教育、宗教信仰，以及他们在英国走上现代化道路过程中起到的重要影响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