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不像龙,典型的谐音梗,说相声要用的话得扣钱。
赵安用的话,得加钱。
也是气的。
既然东台县不把他这个从九品学录当官看,那只能给他们一点来自域外天魔的小小震撼。
也该你东台县倒霉,出啥题不行,非得出个乾不像龙的谐音梗呢!
咱大清朝最重视的是什么?
文治啊!
如何文治?
不准乱说话呗。
都不准说话,自然文治昌盛,一派繁荣。
文狱之下,儒生如奴。
自顺治年间有个倒霉蛋在文章里写了一句“将明之才”被清廷直接斩首后,文狱就贯穿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且在乾隆朝达到高峰。
去年有个湖南多年科举都没及第的老秀才被判了斩立决,原因是老秀才平日靠给人代写词状为生,因此见了不少不平事,于是将经手的案件拼凑写成一部《笃国策》。
写成之后,立即上京城投献,以待取悦龙颜,换得一官半职风光风光,不想老秀才在书中表达了对大清捐官制度的不满,认为朝廷允许花钱捐官是祸国殃民的蠢事,结果惹得将捐官生意发扬光大的乾隆老太爷不高兴,一个妄议朝政就把老秀才全家消消乐了。
高压之下,读书人为免祸只能将涉嫌影射清朝的字眼改成其他字代替,或者干脆空起来,结果搞得文理不通,雅韵全无。后来更是连胡、虏、夷、狄等也成了避讳字,书籍中往往空格不刻。
搞的乾隆看文章时也常常摸不着头脑,于是特意下旨让出书刊书的不必再空格搞避讳,然而真的刻出来后,老太爷又不高兴了,各地文案立时频发,一串一串的举族消消乐。
湖南老秀才只因批评捐官制度就被满门抄斩,你东台县倒好,竟敢直接说乾隆爷不像条龙,嘿,自个掂量后果吧。
往大了说,你东台县倒霉,上面的府教授、省学政都得跟着栽大跟头!
弄不好抚台大人的顶戴也得跟着被摘。
往小了说,却是好说的。
毕竟在场人员拢共五个人。
赵安一个,知县一个、教谕一个、训导一个,外加一个师爷。
事情很大啊,乾不像龙就罢了,你这还乾妖(爻)不像龙。
怎么办?
你们自个商量吧。
别说我赵学录天杀星下凡不给你们一点机会,该通融的可以通融,就看你们会不会研究了。
这会的赵安稳坐钓鱼台,独自在县令大人书房中慢悠悠的品茶,时不时的还拿人知县的小摆件把玩一二,搞的他是县太爷样。
心态真的很惬意,真就是没想到这次监考之行还能有如此意外收获。
外面,不说汗如雨下,也是泪水和在眶眶里打转转。
陈知县那是悔的肠子都青了,自个是猪油蒙了心么出这么道考题。
事情要是被捅到上面,杀头都是轻的。
副考官杨教谕和县试具体经办人常训导也是满头大汗,前者甚至连站在那里的勇气都没有,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时不时抖上两下,跟中风似的。
常教谕也好不到哪去,上下牙关抖的“咯吱”响,明明满头大汗偏浑身上下凉的如堕冰窖般。
唯一还算镇定的是知县老爷请的大席钱师爷,将个考卷再三看了之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考卷要是被送到上面去,自家这位恩主最轻也是个斩立决。
怎么解释也没用的。
“乾妖不像龙”明明白白摆在那,你怎么解释?
解释若有用,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牵强?
大清开国到现在哪桩文狱他不是牵强附会?
何况哪有这么巧的。
又乾又隆的。
只能怪自家这位恩主出题太刁。
放下考卷,皱眉来到县令身边轻声道:“老爷,当年徐述夔之事可不能再现。”
钱师爷说的徐述夔就是三十年前东台县的举人,这人没啥特别爱好,就爱喜诗。
写些比如“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等诗句。
说实在的,徐举人给定个反贼举家消消乐其实也不牵强。
因为这人诗句读起来确实有反清复明之嫌。
什么大明天子重相见,要把胡儿搁半边?
什么明朝卷土重来,要把咱大清的都城给灭了?
该案结果是已经死了的徐述夔被剖棺,因尸体未腐割下首级悬示在东台县城示众。其子徐怀祖死了一年多停棺在家中,因尸体亦完好也被割首级在栟茶场示众。
两个孙子徐食田、徐食书处以斩首。
徐述夔的子、孙、兄、弟、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者皆斩,十五岁以下及妻妾、姊、妹,子之妻、妾付给功臣之家为奴。
真真正正的举族消消乐,一个都没落下。
此案也是时任江苏学政刘墉的一大政绩,靠着该案刘墉火速升迁,一下就从江苏学政升为户部右侍郎。
故而说这位后世称为“贤相”的刘罗锅是吃人血馒头的一点也不为过。
被此案牵连斥责的倒霉蛋有两江总督高晋、署两江总督萨载、江苏巡抚杨魁。江苏藩台陶易则被九卿会奏为拟斩立决,乾隆改为从宽监候。扬州知府谢启昆因办理该案迟缓半月即被判发往军台效力赎罪。
东台知县涂跃龙因未能立即查究处以杖一百,徒三年。江苏藩台陶易的师爷陆琰被认为“有心消弭重案”处以死刑。
上上下下牵涉的省、府、州、县官员多达数十人,被杀者上千人之多。
三十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且就是脚下这块土地发生的事,如今又闹出桩比徐述夔案性质还要恶劣的文案出来,你说东台县这帮官员能不害怕?
籍贯松江的陈知县就害怕到了极点,结果本能的就想求生,因此眼中突然闪出凶光,恶狠狠道:“趁眼下无人知道此事,将那小子做特,省得害死咱们!”
也是,没什么比杀人灭口更安全的了。
常训导听了县令这话也一下来了劲:“对头,那小子鸡蛋里挑骨头存心要咱们死,不如给他来个鱼死网破,弄死他一了百了!”
“杀人?”
杨教谕到底是中学校长,一时难以接受这种做法,只是也没说这事不能干。
“不杀了这小子,咱们都得被他害死!”
常训导还是有点胆量的,咬牙切齿道:“这小子孤身一人来的我县,做了他回头就说是溺了水,天不知地不知的,谁知道!”
“不错,”
陈知县听着大为心动,正欲就灭口之事具体商议时,钱师爷却摇头劝阻道:“老爷,杀人乃是下策,好好一个人来我县突然就死了,府学和上面肯定要派人来查,老爷出的考题又有几十学子考过,万一再叫别人发现考题有问题那就万事皆休了。”
“这?”
钱师爷的话如一盆凉水兜在陈知县头上:是啊,真把人弄死了这事动静就大了,谁敢保证没有别人查出这其中蹊跷呢。
难道还要接着再杀人,一个死了、两个死了、三个死了,这东台县不被上面认为有鬼才怪了。
杀人的确是下下策,非万不得已不能做。
这手尾实在没法收拾。
“不能把人做了,这事怎么办?难道要我们坐在这等死不成,妈的,那个小瘪三要咱们不好过,咱们也不能让他过好!”
常训导不愿束手自毙,还是坚持杀人灭口。
陈知县听的头大,求助似的看着自家大席:“先生有什么办法可挽回此事?”
“老爷莫慌,”
钱师爷先安慰了下自家恩主,“依我之见,那赵学录未必是想将事闹大。”
“噢?”
闻言,陈知县直了直身子,焦急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边上的杨教谕也是两耳高高竖起。
“若此人真心欲害老爷,何容老爷在此商议?”
钱师爷一语道破关键,想害他们的“举报人”这会在书房喝茶,而不是雇车奔省里揭发他们。
这说明什么?
说明那小子不是要把路走绝,而是想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对,对,”
刚才还瘫着的杨教谕不知哪来的精神一下坐了起来,脑门一拍:“钱先生说的在理,这事有的商量,有的商量。”
常训导也想到此节,犹豫了下道:“那就是说这小子是想借机敲咱们一笔?”
“应是如此。”
钱师爷点了点头。
“如果这小子是想要钱,那就花钱消灾?”
这话是杨教谕对知县大人说的。
知县大人微一沉思,看向钱师爷:“劳先生替本县同他谈,就说本县愿出三百两消弥此事。”
三百两?
钱师爷暗自摇头,自家这位恩主啥都好,就是太抠门,这么大的事三百两怎么能解决呢。
“三百两怕是少了,”
杨教谕也觉三百两摆平不了此事,便在边上说县学那边也可以出点钱,凑个五百两吧。
五百两不是小数目了,知县大人明面工资一年也不过九十两,这等于五六年知县俸禄呢。
那小子从九品的学录一年俸禄也不过三十五两,平空得了十来年工资够可以的了,难道还真想狮子大开口狠狠讹一笔不成。
虽然觉得五百两同这件事的性质相比少的太多,但既然恩主拍板了,钱师爷不好再说什么,当下作为中间人去书房谈判。
等的已经有点不耐烦的赵安不着急开口,只在那装腔作势说东说西,就是不说自己要多少钱。
“赵大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件事既然出了,大人您也给了我家老爷机会,那咱们就挑明了说,您看五百两如何?”
被扯的头晕的钱师爷无奈主动出价,希望赶紧了结此事免生枝节。
五百两?
赵安心道你们这是打发要饭的呢,面上却不能表现出不满,而是一脸正色道:“先生与本官谈钱做什么?这和钱有关系么?本官看着像是要钱的人么?本官在意的是贵县的态度,如果贵县无法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和后果,那本官也不能被贵县牵连,摊上无枉之灾。”
义正言辞。
第一次谈判到此结束,东台县的人继续研究。
说的也不是假话,收你们五百两却承担和你们一样的风险,这不欺负人么。
外面,听钱师爷说五百两摆平不了对方,常训导不禁来了气:“我雇人弄死他最多三十两!”
“常大人,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气话,”
钱师爷没好气的看了眼县中学的副校长,转头对自家恩主道:“老爷,这件事的后果实在太严重,我看不如再加些吧。”
“钱财是身外之物,如果花点钱能消灾的话,下官也愿意添点。”
杨教谕精神状态比先前好多了,不希望因为价格谈不拢导致这事滑向深渊。
陈知县迟疑了下:“你们说加多少合适?”
谁知道那小子究竟想要多少,最后还是钱师爷给做的主,翻一番,直接加到一千两。
这个数,可以了。
结果赵安对一千两仍不感冒,说话依旧冠冕堂皇:“请先生与知县大人说,我赵有禄乃饱读圣贤书之人,不是什么敲诈勒索的小人!”
配上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端的是正义凛然的很。
第二次谈判就这么崩了。
无奈双方只得继续心理博弈,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
虽然累,气氛却比先前活跃多了。
钱能摆平的事,就不叫事。
钱不能摆平的事,那才叫事。
第三次谈判时,东台县一干人等将价码提高到了一千五百两。
虽然一千五百两能让一个普通百姓家富贵一辈子,但在赵安眼里仍是笔小钱,同时也很无语,敢情你东台县令一门老小的命就值一千五百两?
都来回三次了,再这么扯下去谁知道扯多久,赵安索性不装了,直接摊牌对“中间人”钱师爷道:“劳先生同贵县讲,一次性给我五千两,赵某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另外你们赶紧将卷子销毁叫学生重考策论,省得再叫外人发现。”
稍顿,又给出一个补充条件,“另外,我今后或许有些生意要在贵县,届时还请知县大人能够照顾一二。”
什么生意,自是走私盐的生意。
有地方官罩着,也有青帮现成的物流渠道,赵安当然要赶紧挂牌营业。
钱这东西,你不去挣,不去捞,它又不会自个跑你兜里。
五千两的数目着实让陈知县想要骂娘,他这次县试定名次不过才捞了不到三千两,真给了赵安这个黑心的就亏大发了。
杨教谕这边倒是想给,可他一个县学教谕再能捞,也不可能替“惹祸”的知县大人把坑填了吧。
能怎么办,继续商量。
最终还是在钱师爷的反复劝说下,东台知县陈有文同意以五千两银子了结此事。
这五千两县学给摊了一千三百两,其余三千七百两由县衙想办法从今年的各项开支中挪挪凑凑。
反正,不是知县和教谕自个掏的腰包。
至于赵安提出的在东台“经商”要求,那自是小事一桩,不必讨论。
赵安要的是现银,五千两银子重量可不轻,他拿不走,因此钱师爷连夜找到东台县城的一家盐商经营的钱庄,以县里名义借了五千两。
是方便携带兑换的银票。
银票到手,赵安的态度自是和蔼,连带着东台知县面色也缓和许多,为进一步加深双方感情,双方一致同意下馆子。
落座前,一向坐首位的陈知县很难得的请赵学录坐上席,脸上也挤出不少笑容:“赵大人来我县监考实是辛苦,今日这顿酒实是早该由本县请了,拖到现在还请赵大人勿怪,勿怪。”
“好说,好说!”
赵安眯眯带笑坐了,望着无比殷勤的东台知县,心道你早干嘛去了,原本三瓜两枣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折腾成大事,这不没事找事么。
总结起来,还是你这个地方官不懂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