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黄梨

荒山小径上浮起一层银雾。

李纯阳穿过溪谷跃上陇冈,扶正了道髻上斜插的竹枝,目光飞过山庭岚气,已是能看到细雨中滚滚东流的新安江了。

道袍浸透了雨气,贴着肌肤沁出寒凉。这寒凉让他喜欢,因为这让他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又过了半日,李纯阳终于走出山脉,面前出现一条匹练大江。

新安江是南安府和十万大山的天然分界。江北便是呈坎镇,因常有探险者去十万大山打猎寻宝,故而呈坎镇是个极繁华的渡口。

李纯阳寻了个石桥过江。

他没有急着去呈坎镇,他得规划一下接下来的事情。

第一,救老萧。

老萧是李家仆人,不过说是仆人,其实老萧对于李纯阳的感觉,更像是爷爷。十年前,正是老萧一路护佑年幼的李纯阳,千辛万苦来到呈坎镇。

方仁朴把老萧囚禁起来了……应该是为了阴阳家道藏。

第二,阴阳家道藏。

还是婴儿的时候,李纯阳听到了淮南子和方仁朴的对话,淮南子背后的道门丹鼎派似乎在图谋阴阳家祖庙中的宝藏。

毕竟阴阳家乃是四大显学,和道家又渊源颇深。

道家如果真的能融合阴阳家道法,那极有可能晋升为新的显学。

李纯阳作为最后一个阴阳家,他是绝对不会容忍别人踏足祖庙半步的。

走下石桥,李纯阳看到新安江在这里了拐了一个大弯,岸边有一棵巨大的樟树。树下有一个宁静的小村庄,此刻炊烟袅袅。

李纯阳的脑海中忽然蹦出来一个人——

黄梨。

“李师弟,如果你出了紫阳宫,记得去帮我看看我娘活的好不好。”

“我家在新安江下游,大拐弯那里,一棵巨大的樟树下。”

此情此地,恰好复合黄梨的描述。

黄梨……李纯阳只记得在紫阳宫中的最后时刻,她的肉体被黄庭子自爆成齑粉——

“唉”,李纯阳叹了口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恰好路过,便去看看吧。

李纯阳踩着雨丝缓缓走向了那个小村庄。

樟树下有个茶水摊,许是因为下雨的原因,来往的人并不多。李纯阳走进去坐下,喊了一声:“老板,来壶热茶。”

“好嘞。”

老板是一个妇人,她端了一碗茶走过来,便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道士正站在雨棚边缘。

这少年,唇红齿白,剑眉郎目……真好看啊。

妇人心情大好,将茶水放到桌上,笑道:“小仙师,这雨虽然只是毛毛雨丝,但是淋久了也会染病的。怎么不撑把伞呢?你快过来,到炉子这边坐,这里暖和。”

李纯阳看了看自己的道袍,两臂宽袖淌下的雨水在脚边汇成溪涧。他拍了拍吸饱了雨水的粗麻纤维,对热情的妇人笑道:“我喜爱这满袖山岚。”

妇人一愣,随即笑道:“听不懂小仙师在说啥,但总觉得你说的很对。”

李纯阳走进雨棚,笑:“就是我喜欢淋雨,因为我好久没淋雨啦!”

妇人递给李纯阳一个干净毛巾:“哎呀,小仙师……算啦,我就一普通大婶,不明白你们这些高人的话。”

李纯阳在炉边坐下,火焰将他身上浸了水的道袍蒸腾起阵阵水雾。

“多谢大婶。”

“不用谢,下着雨还要赶路,是要去呈坎镇吗?”

“是呢。”

噼里啪啦的声音敲打在雨棚上,雨下大了。李纯阳的目光穿过雨丝帘幕,看到了樟树北边有一个院落,茅草丛生,篱笆破损,似乎荒废许久。

“大婶,向你打听一个人。”李纯阳收回目光,笑道。

妇人只觉得年轻道士脸上的笑容就像是春日的阳光,尤其在这细雨连绵的天气里,格外地让人心情晴朗,她笑道:“小仙师您尽管问。我开这茶水摊可见过不少人呢,这十里八村没有我不认识的。”

李纯阳喝了一口茶,醇香漾满鼻息:“你认不认识一个少女,她叫黄梨。”

原本笑容灿烂,满眼春光盯着李纯阳的妇人忽然一怔,忍不住问道:“你说谁?”

“黄梨。”李纯阳指了指远处的院落,“她说她住新安江拐弯处,巨大樟树下。”

妇人顿时闭了嘴,没有说话。

这反应应该是认识了……李纯阳摆出最明媚的笑:”大婶怎么不说话?”

妇人似乎是被少年道士的笑容给熔化了,半晌才憋出几个字:“这个……你打听黄……黄梨干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李纯阳抿了一口茶,“大婶要是不认识就算啦。”

妇人有些挣扎,不过看到李纯阳的脸……她拍了下大腿,凑到李纯阳面前小声道:“黄梨我认识,小仙师找她干啥?”

李纯阳道:“想知道她娘现在在哪?活的好不好。”

妇人一愣:“她娘?”

李纯阳点头:“对。”

妇人叹了一口气:“小仙师既然知道黄梨,难道不知道黄梨的娘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吗?”

李纯阳眉头大皱。

十年前……黄梨是十年前去的紫阳宫,她说是因为父亲进山打猎失踪,母亲改嫁叔叔,叔叔虐待她,还把她三十文卖给了黄庭子。

难道黄梨并不知道自己的娘死了?

李纯阳道:“大婶,黄梨……她父亲是猎户吧。”

妇人点头:“是的,只是十一年前进山打猎失踪了。”

李纯阳:“后来黄梨的母亲改嫁了?”

妇人给李纯阳斟满茶水:“是呢,还是嫁给了她丈夫的弟弟,也就是黄梨的叔叔。”

李纯阳又道:“那黄梨的叔叔是不是对她不好?”

“哪有啊。”

岂料妇人连忙摆手否认,“她叔叔是个好人啊,吃苦耐劳,憨厚老实,对黄梨和她娘都好着呢!当时我们村的人都说黄梨的娘又嫁了个好人家。你知道吗?黄梨的叔叔甚至还送黄梨去书院学习,书院啊,学费一年都要五两银子。”

啊?

李纯阳愣了,这似乎和黄梨说的不一样啊。

妇人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继续凑到李纯阳面前小声道:“可是,黄梨这丫头还时时刻刻想着她亲爹呢!对他叔叔,哦,也就是继父的关心不仅不领情,还非常憎恶。她时常说他叔叔趁人之危……哦,这丫头还造谣他叔叔意图强暴她呢……”

造谣?

李纯阳若有所思:“也许他叔叔真的觊觎黄梨的美色呢……”

“不可能。”

那妇人斩钉截铁道,“他叔叔绝对是个好人,平时专门给黄山书院送蔬菜和肉,书院里的大儒确认过的。”

大儒……儒教认证,那她叔叔应该没问题。

李纯阳大概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

妇人左右看了看,“后来,黄梨的娘怀孕了。有一次……嗯,我记得是中秋的时候,黄梨又去山里找她爹没找到,回来过中秋,没想到半夜出事了!”

“黄梨把她娘杀了……肚子也给剖开了……真惨啊,那是个成了形的男婴。还有,黄梨把她叔叔也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