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太守府的铜漏刚过申时,殿内炭火气与众人的争论声交织成一片。法正垂手站在丹墀下,见刘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玉蝉,眼角余光扫过堂下诸臣,便知这位荆州牧又在拿捏“中庸之道”的火候。
“孝直啊,”刘表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三分试探,“你说张鲁愿送西凉战马——”他特意加重“西凉”二字,目光扫过蔡瑁、张允等水师将领,“可荆州素无马场,这战马若是运来,怕是要折损三成吧?”
法正早知刘表会在此处打转,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图,图上用朱砂标着西凉马厩的分布:“回刘荆州,我主已与马腾约定,战马经陈仓道入汉中,再由金牛道转长江水路。”他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江州”,“待贵军拿下巴东郡,这批良驹可直接在朐忍港交接,无需劳师北上。”
此言如投石入水,蔡瑁的手不自觉按上剑柄,张允则往前倾了倾身子。刘表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如何不知战马对荆州的意义?自占据荆襄以来,水军虽强,骑兵却始终是软肋,去年征讨长沙时,正是因缺马而让孙坚残部逃脱。此刻案头的玉蝉突然变得灼手,仿佛西凉战马的铁蹄已在他心头踏过。
“除了战马,”法正忽然压低声音,“我主还备了一份密图。”他从内袍取出半幅绢帛,上面用墨线勾勒着益州兵力部署,“吴懿屯兵剑阁,严颜守巴郡,张任在永安仅有两万步卒,且粮草需从成都经米仓道转运。若贵军水师溯江而上,二十日即可叩击江州城门,那时——”他望向刘表,“刘璋纵有十万大军,也只能在剑阁与汉中对峙,分身乏术。”
殿中寂静,蒯越的手指在案几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先生可知,刘璋治蜀多年,光成都就有三万宿卫?”他忽然冷笑,“听闻张鲁在汉中推行‘义舍’,教民互施米肉,这般儿戏治术,怎能与刘焉父子的严刑峻法相较?”
法正转身一揖,目光如刀:“蒯异度难道忘了,当年刘荆州单骑入宜城,靠的是‘诱斩五十五宗贼帅’的霹雳手段,如今却用‘严刑峻法’来评判刘璋?”他扫过满殿文武,“再者,益州看似铁板一块,实则东州兵与蜀地士族矛盾丛生。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扎破了窗户纸,刘表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去年他确实暗中支持过益州叛乱,此刻额角不禁渗出细汗。蔡瑁起身,却被蒯良一个眼色止住。
张允猛地站起,他转头望向刘表,“主公,当年孙坚跨江袭荆州,靠的便是水师奇袭,如今咱们以此法用于益州,岂不快哉?”
刘表盯着法正手中的布防图,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单骑入荆州时,也是靠蒯良、蒯越的谋略,诱杀宗贼才定下根基。此刻法正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益州表面的强盛,露出内部的裂痕。但他更清楚,荆州文武分为两派:蒯越、韩嵩等本土士族主张稳守,蔡瑁、张允等新贵则急于建功,而自己夹在中间,稍有不慎便会动摇根基。
“先生说一年可拿下梓潼,”刘表忽然转换话题,声音里多了几分冷硬,“若我荆州出兵十万,汉中能出多少兵马呼应?”
法正早知会有此问,从容答道:“五万。”他见众人面露不信,又补了一句,“其中两千铁骑,可由经米仓道直插巴西郡,断刘璋粮道。”他指向地图上的“阳平关”,“我主张鲁已与马腾结盟,雍凉骑兵不日便会南下,牵制关中兵力,刘璋纵想回援,也需先过西凉铁骑这一关。”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鹤唳,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刘表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漫天冻雨,忽然想起法正初入府时,自己曾在廊下见过他腰间的五斗米道玉珏——那是张鲁亲自佩戴的信物,此刻正在法正袖中隐隐发亮。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来自扶风的谋士,绝非表面上的文人,而是带着汉中上下的孤注一掷。
“德珪,”刘表忽然转身,“你去查查,最近江陵港的楼船是否已修缮完毕。”又对蒯良道:“子柔,你陪孝直去看看咱们的荆州武库,让他知晓我军的甲胄箭矢储备。”他故意避开法正的目光,“至于出兵与否,待明日朝议再定。”
法正退出大殿时,蒯良亲自为他引路。两人走过九曲回廊,冻雨斜斜扑在朱漆廊柱上,将“镇南将军府”的金匾洇得发亮。蒯良忽然低声道:“先生可知,主公刚才问‘若无荆州,汉中能挡多久’,其实是在试你的虚实?”
法正停步,望着廊下冰棱滴落的水珠:“在下何尝不知?所以才说‘一年可拿下梓潼’——”他忽然一笑,“不过是把刘璋的‘一年’,说成了汉中的‘一年’罢了。”
蒯良怔住,忽然发现这个年轻谋士的眼中,藏着比雪水更冷的锋芒。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劝刘表“夫逆取顺守,报之以义”,此刻法正的“逆取”之策,竟与自己的谋略暗合,只是更添了几分赌徒的狠劲。
回到驿站时,法正发现自己的行囊被人翻动过,但那张伪造的“西凉战马交割单”仍藏在夹层深处——那是阎圃特意准备的,上面盖着马腾的印信,虽属伪造,却足以让刘表相信汉中与西凉的盟约已成。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知道今晚荆州的议事厅必定灯火通明,而自己能否说服刘表,全在那两千匹战马的幻影里,在甘宁的布防图中,在刘表对往昔单骑入荆的豪情追忆中。
是夜,太守府后堂,刘表独自对着舆图枯坐。案头烛火忽明忽暗,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
铜漏滴答,更鼓三声。刘表猛地抓起案头玉蝉,用力按在舆图的“永安”位置,仿佛要将多年的隐忍与不甘都按进那片山水。窗外的冻雨不知何时变成了雪,大片雪花扑在窗纸上,恍若当年单骑入荆时,宜城城头扬起的漫天尘土。
“来人,”他忽然开口,“传蒯良、蒯越,明日卯初议事。”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另外,派人去江夏,让黄祖准备两万水师,候命西进。”
雪光映着案头未熄的烛火,将“镇南将军”的印信照得发亮。刘表忽然笑了,笑得像当年那个敢诱斩宗贼的兖州刺史,笑得像此刻终于下定决心赌一把的割据诸侯——毕竟,在这乱世之中,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不过是顺着法正递来的筹码,押上自己的野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