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制廊灯次第亮起,将蒯良与法正的身影拉得老长。二人踏过积雪未消的青石小径,靴底碾碎薄冰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蒯良忽然驻足,望着远处江面隐现的灯火,他早察觉法正提及那场叛乱时的刻意引导。
“张任素以稳著称,若他分兵沿江巡逻,我等岂有可乘之机。”
“所以需要先送刘荆州先送一份‘大礼’。”法正忽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个漆木匣,“这是我主让在下带来的‘天师符’。”他掀开匣盖,金光映得雪粒发亮,“若张任收到此物,定会以为刘荆州与我主仍在暗中结盟,断不敢轻易出击。”
蒯良怔住。他终于明白法正为何在殿上对答如流——原来早将人心算尽,暮色中,法正的身影如当年单骑入荆的刘表,同样的孤注一掷,同样的深谙人心。
蒯良告辞时,手中攥着那幅峡江布防图,指尖还留着法正递图时的温度。回到太守府,后堂烛火通明,刘表正对着荆襄舆图出神,案头摆着未动的姜茶,茶面已结出薄冰。
“子柔觉得,”刘表忽然开口,目光仍在地图上逡巡,“法正为何急着走?”
蒯良将布防图铺在案上:“他怕主公反悔。”手指点在“鱼腹”与“江州”之间,“且汉中此刻应已与刘璋开战,他得赶在开春前回去复命。”
刘表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当年我单骑入宜城,靠的是诱杀宗贼立威;如今法正单骑入襄阳,靠的是舌战群儒破局。”他望向窗外墨色,“若荆州再固守,怕是要成天下笑柄了。”
更鼓初响时,蒯良奉令去追法正,却在驿站见到空荡荡的厢房。案上烛台余烬未灭,一封素笺压着块五斗米道玉珏,笺上只有八个朱砂大字:“汉水春冰化时,成都城下相候。”字迹力透纸背,尾笔拖出的墨痕像道未干的剑伤。
“好个法孝直!他竟算准了我必出兵,连‘师出有名’的时机都留好了——待刘璋与张鲁在汉中胶着,我军便可借‘讨逆’之名西进。”
“明日传令:江夏水师整编为‘讨逆军’,以蔡瑁为都督,张允为先锋,三日后启程西进。”他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巴郡”,“但切记,先让细作混入鱼腹,待张任与汉中交战后,再断其粮道——我们不做第一个举刀的,却要做最后收网的。”
更深露重,太守府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长廊,惊起栖在檐角的寒鸦。蒯良望着刘表在舆图前的背影,忽然想起法正临别时说的话:“乱世如棋局,先手未必赢,妙手却能翻盘。”此刻荆州这枚棋子,终于在法正的推动下,落向了棋盘最险峻的交叉点。
三日后,法正的马蹄声消失在襄阳北门的晨雾中。与此同时,江夏港的楼船悄悄扯起白帆,船舷上的“荆”字战旗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而在千里之外的汉中,张鲁收到法正的密信时,正站在天汉台上眺望秦岭。信末“刘表已动”四字让他闭目长叹,掌心的玉珏突然变得温热——这场以粮换马、以言激变的豪赌,终于过了最险的关卡。
……
汉中大营的辕门被西北风吹得哐当作响,积雪压得帅帐毡布低垂。张鲁披着狐裘立在中军帐内,青铜灯树将他的影子投在三尺见方的舆图上,指尖正划过阴平郡与剑阁之间那道淡墨勾勒的细线。
“子衢可曾听过‘阴平道’?”张鲁忽然转身,望向立在帐角的郭逵,此刻正盯着舆图上那处被朱砂圈红的区域。
郭逵上前两步,目光落在阴平郡西侧的群山之间:“末将曾听羌人商队说过,那里有一条猎人小径,直通江油关背后。”他指尖划过剑阁天险,“只是蜀道难,此路更甚于金牛道,怕是连马都难行。”
张鲁忽然取下腰间玉珏,用珏身敲击舆图上的阴平郡:“正是此路。”他的声音低沉如松涛,“刘璋将十万大军屯在剑阁、阆中,以为凭蜀道天险可阻我军,却不知阴平群山中有条‘鬼谷径’——”他指向舆图上几处用细笔标注的险点,“当地老猎户说,需攀越七处悬崖,跨过三道深涧,方能绕过剑阁锋芒。”
郭逵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记得三年前随张鲁征讨巴郡时,曾在青泥岭见过类似的绝径,当地人谓之“猿猱路”,寻常人根本难以通行。此刻舆图上的阴平小路虽未详细标注,却让他想起羌人商队讲述的传说:“听说此路终年云雾缭绕,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当真能行军?”
“若带三千精兵,轻装简从,”张鲁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图,上面用朱笔绘着简易栈道形制,“我已着人在阴平郡招募了二十名猎户为向导,他们可在前面凿石架木。”他的手指划过江油关位置,“一旦穿过此路,便可直插梓潼腹地,那时刘璋的剑阁防线,便如断了弦的弓。”
郭逵猛然握拳砸在案几上,震得青铜灯盏里的灯油晃出涟漪:“妙!末将曾随去过江油,那里只有千余守军,若趁其不备——”
张鲁展开另一幅布防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益州军动向,他忽然抬头,目光如炬,“子衢,此计险在‘奇’,胜在‘快’,你可敢领这三千死士?”
帐外忽有北风呼啸,将帅帐的毡布掀起一角,漫天风雪灌了进来。郭逵却解下铠甲上的狐皮护肩,露出底下绣着五斗米道符文的内衬:“末将昔年在巴郡做猎户时,曾独自穿越过娄山险径。”他接过羊皮图,指尖抚过那些歪扭的栈道标记,“给我三千精兵,配三尺短刀、五日军粮,再带十架云梯——定能摸到江油关下。”
张鲁忽然笑了,从案头捧起一坛太平酒,亲自为郭逵斟满:“此去若成,蜀郡门户洞开;若不成……”他望着帐外翻涌的雪云,“我自会在阳平关为你击鼓送行。”
郭逵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铠甲上凝成冰珠:“明公放心,末将若不能在江油关燃起烽火,便让这身子埋在阴平的雪地里,给后来者垫路!”说罢将酒坛重重顿在案上,转身掀帐而出,风雪卷着他的披风猎猎作响,恍若一只展翅的苍鹰,即将扑向蜀地的群山。
张鲁望着舆图上的阴平小路,这条连刘璋都未曾放在眼里的“猎人小径”,即将成为刺穿益州的利箭。就像法正出使荆州时孤注一掷,此刻他也要用这手“暗度陈仓”,在刘璋的铁壁上砸开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