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拙大气的牛皮毡帐前,张冲三人被阎柔领入。
他们这一路经过诸多宇文部毡帐,不少鲜卑部民都警惕着他们,而汉人部民却是看热闹,因为塞内汉军造访宇文部,这般多年还是头一回。
部民们纷纷揣测,是否宇文部要内徙入塞,投靠了大汉?鲜卑人自然不愿背井离乡,离开世代生活的草原,而被俘虏的汉人则是喜出望外,心道这是一个回归大汉的契机,一时间宇文部人心浮动。
张冲见多了鲜卑人敌视的目光,自然也更加明白若鹿所言,宇文部如此饱受草原欺凌,朝不保夕,可他们对塞内汉人却敌视不减,最温和的宇文部尚且如此,旁的部落当真是要见面便送上几升箭头,所谓胡汉矛盾,不言而喻。
毡帐内烛光点点,坐着三人,阎柔引荐彼此,张冲才知那主座之上,年过半百的老者是宇文部部帅,宇文普回。
张冲三人一揖,宇文普回的老脸上沟壑纵横,闪过几分忧愁,哑声道:“塞内的贵客,多谢你们搭救了柔儿,族中虽然贫寡,却也不能失了礼节。”
阎柔是他的义子,又得宇文普回极为器重,自然是诚心感谢。他手一挥,便有下人端上一盘金子奉上。
张冲笑道:“宇文部帅,想那塞内张纯以千两酬金相赠,我亦不取一文。若说只为了这区区数十两黄金,实在是不值得在下风餐露宿的跑这一趟。”
“贵客不要黄金,那要何物?”宇文普回诧异。
“我不但不要宇文部一物,却要赠贵部万千之物。”张冲郑重一揖,“在下知宇文部之急,便专来解急,更希望宇文部帅可替我在诸部之间美言几句,让胡汉化干戈为玉帛。”
“好大的口气!尔凭甚夸下海口,可替塞内汉人做主?!”
侧坐一人冷嘲,一对三角眼,面若病虎,却是宇文部副帅,宇文亶。此人是宇文普回胞弟,悍勇无比,一身金创,脾气却暴躁。
宇文普回抬手一止,温和道:“不知贵客是谁,又从何处来?”
“渔阳张氏,张冲。”张冲从怀中摸出虎头符节,双手捧过眼,“受大汉朝廷之命,出使贵部,商议要事!”
他此言一出,如春雷乍响,宇文普回眼皮一跳,宇文亶则是面露讶然。
就连张冲身旁的焦骏也眉头微皱,旋即又舒展开来,他显然没有想到张冲竟以汉使的身份诓人。不过转念一想,士族便是一方草头天子,士族符节一定程度上也代表大汉的身份,如此来说也并无不妥。
宇文氏兄弟并未开口,而另一人却取来观摩,那人年纪轻轻,少了几分糙野多了些儒雅,正是宇文部少主,宇文莫那。
宇文莫那反复查验数次,这才走到父亲宇文普回旁耳语,宇文普回点头连连,这才道:“原来是汉使驾临,鄙部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宇文莫那将士族符节交还张冲,张冲不以为意,他知道宇文部饱受欺凌,而受惯了欺负的人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多疑,他们只怕自己来历不明,这才发问。
“只可惜汉使来迟一步,鄙部要迁徙了。”宇文普回轻叹一声。
“迁徙?去何处?”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宇文亶鼻哼一声,“若再待一年半载,恐怕命也无!”
宇文普回无奈道:“眼下失了牧场,鄙部如同浮萍无根,我等争他们不过,只好去那右部鲜卑才是。”
“中部鲜卑争不过,那去了右部鲜卑就有出头之日了?”张冲莞尔反问。
“尔是甚意思?”宇文亶怒眉一竖,他本就对大汉颇有偏见,张冲虽自称汉使,却管不住他。
“没甚意思。”张冲轻叹一声,“我只知道弱者到哪里都是弱者,若想不被吞并唯有振兴部族,才能延续下去。”
他言语平淡,道理却是振聋发聩,任宇文亶脾气再差也无法反驳。
宇文普回老眼微垂,沉吟许久才道:“不知贵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不过互通有无,重开商道。”张冲从容而谈,“以汝之牲畜,易吾之盐铁,多多益善。”
宇文普回浑浊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光,可却还是轻叹,“可当下牧场已失,牲畜无以为继,又如何交易?”
“宇文部帅不妨与我等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
“不错,我等汉军为尔夺回牧场,部帅则辛劳些替我等游说鲜卑诸部,化解胡汉矛盾。”张冲趁热打铁道。
“那可是步陆孤部,中部鲜卑最强盛的部族,就凭尔区区三百余人,何敢夸下海口?”宇文亶质疑,“若是当真如此强大,每岁又如何被掠来诸多汉人?!”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鲜卑入塞劫掠我等之所以被动,不过是因为鲜卑来去如风,茫茫原野难以觅踪。可若是步陆孤部胆敢在塞外现身来攻,那是自寻死路,我等当让他匹马不归!”焦骏忽然道,他嘿嘿一笑,“或许在部帅眼中步陆孤只手遮天,可是在我眼中,不过是插标卖首耳。”
“我凭甚相信尔等汉人?!”宇文亶固执己见。
他始终是信不过塞内汉人,胡汉芥蒂之深,自当今天子继位始便频频北伐,偏见难以一时根除。
“我相信他们!”悦耳银铃声响起,却是一旁沉默许久的若鹿。
“尔又是谁?!”
“鲜卑大单于檀石槐嫡孙女,当今摄政单于魁头,乃是我大兄。”若鹿银牙紧咬,她虽为女子此刻却寸步不让,“我为公主尚且不疑,汝又还有何话可说?”
“公主又如何?”宇文亶怒道:“尔等天潢贵胄,又可曾见到我等蝼蚁生存之艰?!”
“放肆!”宇文普回一击桌案,浑浊的老目爆射精光,一部之主的威严尽显,将宇文亶蓦的震住。
阎柔见众人唇枪舌剑,也揖道:“部帅,汉使军容强盛,那步陆孤部何等嚣张,也是被惊退而去,我想汉使所言绝非夸口。”
“与其坐以待毙,父帅何不舍此一搏?”沉默许久的宇文莫那也附和道。
他们年轻气盛,部落衰落任人欺凌,胸中都是憋着一口气,如今张冲雪中送炭,都是心动不已。
宇文普回拂髯而笑,“为父何时说了不字?汉使不远千里雪中送炭,我宇文部又岂能沽名钓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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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兄不仅胆子奇大,这面子也是不薄。”三人走出牙帐,焦骏侃侃而笑,目光却凝了凝若鹿。
张冲自然知道他一语双关,既说自己能让鲜卑公主美言,也指自己借用汉使身份,胆大妄为。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若是自家都唯唯诺诺,又怎的指望旁人信任?”张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张兄果然高论,妙哉,妙哉。”焦骏玩味,眼眸中却含义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