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帝国最后的三幕戏(世界奇幻大师丛书)
- (英)K.J.帕克
- 4455字
- 2025-04-03 16:21:49
为了做名人模仿,我必须紧跟时事。说到这个,我得用我能想到的、最激烈的语言向大众——包括你——表示抗议。
你们太不专一,太没有耐心了。就算某某大臣或某某部长是个草包,连自己的屁眼在哪儿都找不到,这也不是把他赶下台的借口啊。新上任的家伙多半长着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声音像老鼠一样小,根本传不到剧院后排,更别提有什么特别的行为举止了。将军带领军队死在前线,白白浪费我腾出时间精力研究他的一举一动——这种事我认栽,战争就是这样。但弄走一位身体健康、四肢健全的政客,就因为他没本事,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犯罪。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围城之前。帝国的高官都是通过任命上台的,而不是选举。那时你知道,花点儿时间和精力来研究他们是值得的,会得到合理的回报。但在那之后,临时官府废黜了最后一任皇帝,排挤了议会,进而改用直接选举制度……他们应该不是故意害我倒霉。可能他们根本没想过这一系列行为会对我个人造成怎样的不幸。这更让人郁闷。
躲在五楼一间小屋子里探听时事可不容易。而且我现在还要假装成一个对都城一无所知,也没兴趣了解的外邦人。不过,有些消息会传遍所有地方,就像海滩的沙子会钻进你的衣领一样。
我裹上衣服,把整张脸涂白,然后出去买过几次面包,还买了一点奶酪。其实奶酪没必要买的,但独处三天,只有和笔下的角色做伴,你一定会胡乱找个借口买东西。码头大门对面有一个小型集市,那里的摊贩见惯了外邦人,不过大多是一边收钱,一边避开目光接触。对我来说正好。我听到一个胖女人跟隔壁小摊的一个我看不见的女人说话。其实我没有仔细听,但还是听到了几句:
“当然全是骗人的。”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我背后传来声音。
“骗人的。”胖女人重复道,不小心在我的奶酪上喷了几点唾沫,“那些贵族派混账,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没骗人。”背后的声音坚持道,“他们昨天在兽王酒馆聊这件事,我兄弟听到了。他们说,他死了。”
“胡说。”胖女人说道。
“是真的。利西马库死了。是一场聚会,一块石头砸中了他,像甲壳虫一样被拍扁了。”
这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对类似的传言司空见惯,但我的心脏仿佛被冰手指抓了一下——这个比喻很精辟,不亲身经历是体会不到的。
先说清楚:我不关心这种事,完全不在乎,也不觉得和我有关。
如果利西马库的死让我遭受打击,纯粹是因为我要靠扮演他赚钱,大约40%的收入来源于此。当然也能扮演已故的人,但想看的观众要少得多。而且,在喜剧表演中,去世的人永远只能是小角色,最多是个大配角,绝对当不了主角。就算每晚都有铺天盖地的掌声,也不大可能多挣几个钱。
一方面——回屋的路上我的思绪一直停不下来,连自己在干什么、走到哪儿了都没注意——另一方面,利西马库不是一般人——应该说生前不是一般人。在都城有史以来最黑暗的日子里,五十万残暴的奶白脸在城墙外虎视眈眈,帝国的常规军队有的全军覆没,有的被隔开,成为遥远的孤军,而帝国舰队也被困在海的那一边。是他组织起一批没受过训练的防卫军,与最黑的黑暗抗衡。他代表的是无可比拟的勇气、决心,等等。如果不是他,我们都会没命。这是事实,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我只能安慰自己,观众永远需要一个一流的利西马库扮演者,特别现在他死了(死没死还说不定)。因为他就是希望的代名词,而戏剧不就是为了给一些脑子拎不清的人灌输希望吗?事实上——没必要假谦虚了——回到屋子里那会儿,我已经构思出情节,并初步理出了第一幕和第三幕的大纲:无敌骄阳把利西马库的灵魂送回伊力锡安平原,他再次在最黑暗的时候拯救了都城。肯定有围城的戏,而且,相信以我超凡的想象力,应该有办法塞一个强悍的女主角进去。
我一边推敲着第二幕的最后一场戏,一边从理智的角度琢磨这件事。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无意中听到两个集市上摆摊的女人闲聊,其中一个发誓说是假的,是贵族派散布的谣言。所以这件事的可信度实在有限。我想出门多打听一下,换个地方,她俩所在的集市实在搜不到什么准确消息。但转念一想,算了吧。如果利西马库死了,他明天也活不过来,后天也一样。死亡就像不动产,与别的事物不同,它们是永久存续的。而且我还要写稿子,要躲开找我的人。凡事都要看全局才行。
第二幕总是很难写,第一、第三幕都相对容易。在一部标准三幕剧中,第二幕一般都是最难的。所以我喜欢放开了写,想到什么写什么,只要能推动剧情,把你在乎的几个情节连起来就行。然后如果写得太烂,不得不改,就换个时间修改或重写。这样不大费脑子,对这部剧更是这样,因为我一直在开小差。利西马库参加了一场聚会,一颗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行吧。前些日子,抛石机刚把新月街的一座房子夷为平地,现在全城人都知道这个。谣言就像牡蛎一样,用一层层闪闪发亮的包装包住一小块儿事实。这么来看,嚼舌根小贩的三段式谬论就清晰了:有人在那晚死了,利西马库是人,所以利西马库死了。
那么,我们再稍微用下脑子吧。我得到一份工作,要在一场聚会上表演。利西马库是我的招牌角色之一。如果利西马库要参加这场聚会,主人家会请一个专演利西马库的演员吗?至少我会提前收到警告——千万别演利西马库,除非你想害大家一起上绞刑架。就是这样。所以利西马库肯定没参加那场聚会,所以肯定不会被石头砸死,所以他肯定还活着。
这个推测肯定错不了。我承认,雇主有可能打算等我上台之前再凑过来悄悄说:对了,行行好,别演利西马库,他就坐在第一排。这种事我经常遇到,一整晚的计划全都被打乱,特别难受。但这次应该不会,毕竟很多人都知道我最擅长利西马库。我演他演得特别生动,至少我自己这么觉得,说不定利西马库也知道。而据我听来的关于他的传言,以他那少得可怜的幽默感,见到我不大可能会开心。所以,如果你是雇主,好不容易请到了都城最有名、最重要的人物参加晚宴,你会铤而走险,同时请来利西马库最讨厌的人,把他得罪得死死的吗?当然不会。所以如上文所说,传言肯定是假的。
干吗为一点儿破事担心得死去活来?集中精神,好好写东西!
想出第三幕并全部写下来的过程就像拔牙,但我做到了。写完的时候,我对这个小房间已经厌恶透顶。附近有座仓库,与客栈隔着三扇门。小豆蔻和薰衣草的气味通过一条明渠从那里传过来,一点一点从窗子钻进屋里。于是我画了个白脸,卷起稿子,来到街上。我的感觉很糟,外表更糟。十天来,我洗漱只能用尿壶,要干净的水只能走五段狭窄曲折的楼梯,去水泵处打水。孤独倒算不上,因为有许多咬人的小东西陪我。虽然我平时也没有多爱干净,但还是不想变成那种我宁愿横穿马路也要远远避开的人。
终于把这该死的玩意儿写完了,但要怎么把它送到经理手上,拿到钱?如果那些人决心要找我,现在肯定知道我在帮晖日剧院写东西了。所以我不能亲自交稿,得找个人替我去。又到了伤心的时候,要检验谁是真朋友了。
从码头走到画廊需要穿城,我实在不想大白天顶着一张假的奶白脸走过去。别的不说,这东西会掉。如果有护肤油倒是能防水,但现在没这东西,就算我全力乔装,在大热天出现也会显得奇怪。而且人人都知道奶白脸怕热,所以,不管是在烈日下把自己包成粽子,还是露出有着棕色汗渍的白脸,都十分可疑。
所谓的“画廊”其实是一座剧院,一开始的目标观众是一些想去看戏、身份却不允许的人。在这座沉迷戏剧的城市,这样的人有不少。这里不演常规戏剧,演的都是积极正面的说教戏。虽然演员和作者是同一拨人——画廊门口的下坡路走个十分钟,就能找到挤在贫民区的他们——那些思想高贵的上等人倒不介意。于是画廊一连许多年都生意火爆,连我都时不时接到来这里演戏的活儿。但在另一位经理接手后,这地方就被改造成了一家平平无奇的二流剧院。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再适合来这儿露脸了。我要见的就是这位经理。
她的真名叫霍达,过去十五年里最拿手的角色是在第一幕被绑架,在第三幕被青梅竹马的恋人及时救走的纯洁少女。北方人就爱看这种戏。不演戏的时候,她能把剧院众人管得服服帖帖,谈起生意来寸步不让。另外,虽然十年前她因为生意上的问题被人踢了一脚,导致左腿一直僵着,但她跳舞跳得很好。不演戏的时候她会拄一根拐杖。这么想来,她是现实中能找到的最接近“强悍女主角”形象的人了。这对她来说尤其了不起,因为她长着一张娃娃脸,还特别擅长咯咯傻笑。她唱歌倒是完全不行。
“你怎么这副鬼样子?”她问。
我看了看身后,“看在众神的分上,小声点儿。”
她翻了个白眼,“你又出事了。”
“是的。”
“多少钱?”
“其实,”我想都没想就说道,“不是钱的问题。”
这倒是让她没料到。“你做了什么?”
“能进去说话吗?求你了。”
“你这样子蠢透了,你自己知道吧?”
画廊这栋建筑以前是仓库,屋顶很高,有一个阁楼,用来存放成捆的布料之类的东西,楼梯在建筑外面。这地方改成露台观众席正好。后台是一个特别小的房间,里面有成堆的旧戏服,两三张可以化妆的桌子、几把晃得厉害的旧椅子,还有一个老旧的大箱子,上面有三把锁,是她的钱箱。“说吧。”她说。
“有没有不认识的人来这儿打听我?”
她知道我白天不喝酒,所以没给我倒。给自己倒酒的时候,她的手有点晃。“没有,怎么了?”
“有不认识的人在打听我。”我说。
她抬起眉毛。“有人对你感兴趣?为什么?”她说。
“别问我。”
“你得罪的人都是朋友和同事,”她说,“对陌生人都挺小心的。”
“是的。”
她喝了一口酒,目光越过杯子边缘看着我。这个动作让她多年来在男人中间很受欢迎。我想道理和小提琴一样:就算不再当众表演,该练的还是得练。“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需要你帮忙。”
“当然了,不然你来干吗?显然不是来看望我的。”
啊,是的,我们以前关系还挺好,之后闹僵了一阵子。“我给晖日剧院写了一部剧。”
“听说了,写得怎么样?”
“垃圾。”我说,“艾因哈德能分到一个好角色,安蒂洛尼卡负责穿着紧身锁甲表演斗剑。总之已经写完了,我需要一个人帮我交稿。”
“还要帮你收钱。”
“是的。”
她点点头,“抽一成。”
我瞪着她,“你疯了吗?”
“我这是为你着想,”她做出一副好心的样子,“我去找了经理,把剧本给他,行,我就是个送货的。但如果我不是你正式委托的代理人,他是不会给我钱的。而现在的行情……”
“霍达,我需要这笔钱,我很可能需要消失很长时间。”
“不同意就算了。”
“那算了。”我起身抓起帽子……然后停在了原地。
“想通了?”
我重新坐下。“霍达,”我说,“我以前没完全对你说实话。”
“不奇怪。”
“我是指……以前发生的很久远的事。”
她特别擅长用不信任的目光瞪人,“别告诉我,”她说,“你其实是奥尔比亚的王储假扮平民。”
我恼火地看了她一眼,“有点类似。重点是,我猜这帮人应该很生气。显然,只要他们不走,我就没法正常工作。所以我真的需要这笔钱,一分都不能少。”
她噘起嘴。“我这儿缺一部好剧。”
“只要这笔钱全归我就行。”
她笑了,“成交。你帮我写一出十五分钟的欢快短剧。我这就去帮你要钱。”
但我说过,我不是作家。“条件照常?”
“这个我们之后再讨论。”她说,“这样,我再送你一根增白棒,不收钱。好让你知道我不怪你。”
我在后台补好妆,拯救了一下我鱼肚皮一样的肤色,便气鼓鼓地冲回码头。我一点也不想回那个臭气熏天的房间再待上三天,免费写一出轻喜剧,但当你求助于多年挚友的时候,下场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