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熬了个通宵,一身疲惫地带着队员开车回到局里时,发现治安办公室比门口户籍区还热闹,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室的人,吵吵嚷嚷个没完,逼得一向好脾气的代青居然跳到了凳子上,冲着那群人大吼:“都给我闭嘴!”
强子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噗嗤笑了。最近他正在盯的一桩案子得了条新线索,结果布控了两天一夜却一无收获,局长说让他下午做会议报告,他这会儿累得只想躲办公室躺会儿,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最关键的是案子一直没有进展,令他和他的整个队员绷紧的心弦没法得到片刻放松。
强子挥手,和正忙着配合代青的小崔隔空打了个招呼,然后困倦地打着哈欠准备撤退。
代青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指着一个穿着背心的花胳膊呵斥道:“让你说名字你就说,你废什么话?”
花胳膊不服气地顶嘴:“我身份证都给你了,你拿电脑一刷我祖宗八代都被你调出来了,你还用来问我?”
花胳膊肌肉鼓起,肩臂上刺的一条大青蟒正随着他肌肉的震颤而扭动着,犹如活物,狰狞可怖。代青被他突然逼近的姿势骇得下意识退了半步,花胳膊得意非凡地秀着他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正嚣张猥琐得打算再次逼向代青时,他肩膀上猛地一沉,回头一看,一个满头乱发的高个男人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嘴里叼着个烟屁股,满脸胡渣子,一双眼更是充斥着血丝——这副尊容实在像极了溜冰嗨过头的瘾君子。
没等花胳膊反应过来,强子的手掌覆在他的脑后,胳膊使力往下一压,花胳膊一个没提防被他压得脖子一低,脑门重重地磕在了办公桌上。
花胳膊奋力挣扎,非但没能挣脱起身,相反,强子把他两条胳膊扭到了后背,然后只听咔擦一声,手腕上一凉,他被冰冷的手铐反手拷住了。
“你干什么?凭什么拷我!”
“凭什么?”花胳膊的蛮力出气得大,其实强子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压制住他,这会儿累得喘气都很大声。他一边儿喘粗气一边儿抬头看代青,“他犯了什么事?”
代青道:“寻衅滋事,聚众斗殴。”
强子呵呵笑:“我觉得不止,这么漂亮的花臂,就干这么点的破事,太不符合他的气质了。”
花胳膊脑子转不过弯来,一听这话还觉得强子是在夸他,不禁得意道:“那是!我这花臂是三哥亲自弄的,上哪都找不着这么牛逼的……”
强子又是抓着他的后脑勺磕了一下,直接打断了他的嘚瑟:“石三的小弟啊,最近在古城跑的太勤快了点啊。”说完,又抬头去看代青。
代青忙解释道:“还是车国民的那事引起的,说是过了五六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属还经常来局里闹,要局里给开死亡证明家里好办丧事。那个杨雅楠我也真是服了她了,天天来,每次我让她把安安乐乐领回去,她都置之不理,只是在大厅开放办公区哭闹,又不能赶她出去,你嗓子高点她哭得比你还响,你要赶她她就直接横躺在门口了。”
强子冷笑:“这么喜欢来公安局,行啊,阻碍办公,在候问室扣她48小时,然后就会老实了。”顿了顿,又问,“我昨晚看你发信息说车国民的女儿回来了?安安乐乐她领回去了?你有没有跟她算奶粉尿布钱?”
“得了吧。”代青大倒苦水,“我一早上打了多少个电话了,车艳萍手机始终关机,今天杨雅楠倒又不来了。我正打算抽空去一趟车家,打电话给我妈让她把安安乐乐送过来,结果好么,这帮子家伙就被外头巡防的同事给送过来了。你猜怎么着?说是接了110居民报警电话,他们这群人在车国民家闹事,逼杨雅楠还钱,还砸了不少东西,打伤了杨雅楠的小儿子车正宇。”
“嗯……嗯?那车国民的女儿呢?”
“问了杨雅楠母子,说是车艳萍昨天回的家,住了一晚上,早起有人上门闹事,乱哄哄的,谁也没注意她去哪……反正,现在她又不见了。”
“呵呵,也是个能耐的。”强子押着花胳膊去墙角,呵令他老实蹲着。
而后他抽空跑到刑侦办公室,把占据沙发补眠的手下们统统给拍醒。
“嗷,老大,你又闹什么,求放过啊。”手下一片哀嚎,一个个都跟红眼兔子似的,满眼冒红光。
“起来起来起来!”强子毫不留情地把人拍醒,拿记号笔在白板上写了一串人名,然后又在白板上写了个“福佳楼视频”五个字,写完看着板子好一会儿,突然在那五个字上重重地画上一个圈。
小陈两眼一亮,兴奋道:“老大,你这是又发现新线索了?”
胖丁拆了包方便面,干巴巴地把面饼往嘴里塞:“又是什么线索让头儿这么兴奋?别又是空欢喜一场……”
藏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从沙发上滚了下来:“这视频不就是上次被技术部门修复好的那份吗,孙队还逼着崔灿去查了一天,应该和我们的案子没什么联系吧。”
胖丁边吃边喷碎屑:“嗯,我听小崔说了,视频损毁的比较严重,那天花猫那伙人调戏两小姑娘的这段就没完整录下来。不过,头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了?别说福佳楼的视屏不完整,那就算是的完整高清,画质超好又能怎样,藏獒说的对,这跟我们在跟的案子根本风马牛不相干嘛。”
小陈嘿嘿嘿笑地贼奸:“你们觉悟不够啊,我们刑侦处和治安科,那是互帮互助的同事爱啊懂不懂?不过老大啊,代青姐已经结婚了,我们可都去吃过喜酒啊,挖人墙角的事我们可不能干啊。”
强子抬腿给小陈一脚,顺手抢了胖丁手里的方便面:“懒死你吧,烧点热水泡一下手会烂掉吗?”
胖丁委屈道:“这是我唯一的存粮了啊,自打小代养了两个娃之后,我抽屉里的零食压根就存不住。头儿,你说我们这好好的分局,还是个响当当的先进单位,怎么就沦落到后勤干起兼职托儿所了?小代忙着带孩子,别说跟以前似的给我们带好吃的,她不从我这搜刮就不错了。”
强子龇牙,恨铁不成钢地把泡面丢回给他:“少贫嘴,言归正传。那天福佳楼门口的事,你们都觉得只是件小事对吧?”
藏獒说:“治安科那边已经处理过了,就是普通的骚扰女游客,连敲诈勒索都算不上,批评教育后就放人了,花猫他们最后同意医药费自理。”
强子说:“报警的时候说是四个人,但是带回来的时候只有三个。漏掉了一个。”
小陈不解道:“是溜走了一个,但骚扰妇女批评教育赔偿调解,当事人最后也没说要起诉……治安科处理得没差啊,难道,这漏掉的那个人有什么特别要紧的吗?”
强子道:“我不知道这世上的巧合几率到底有多高,但是吧,代青那边这个礼拜处理的大小案子里,捡起几件,都绕不开几个关键的人物。”他在白板上写写画画。
胖丁等人就看他写下“游客温XX”、“车民国一家”、“山猫XX”。然后又看到他画了几个箭头,最后,在白板的一角写下“石三”。
看到石三的名字时,藏獒一个激灵,直接跳了起来。胖丁和小陈也是瞬间睡意一扫而空,俱都瞪大了熬红的兔子眼,大叫道:“靠,难道绕来绕去都绕到一起去了?”
刑侦队半个月前收到个匿名举报信,用的是A4打印稿,写的是古城有人要搞一宗大买卖,附带一张手绘的嘉陵江地图。
按理这种没头没脑的举报信息队里是不太会重视的,但偏巧一个月前一个外地游客在酒吧和人吵起来,还没从嘴仗上升到武斗,那客人突然口吐白沫抽搐倒地,120赶到的时候心跳已经停了,拉回医院只在急诊室待了几分钟就直接去了太平间。这本来不算大事,治安科出的警走的过场,酒吧老板也是熟人,专门托了相关部门人情来打招呼,所以虽然闹出了人命却并没有影响酒吧的正常营业。
因为死者身份证信息一切皆无,从哪来到哪去,毫无头绪,只能登报,尸体在太平间摆了半个月后没人来认领,按规定是由民政部进行登记然后拉殡仪馆火化。然而这具尸体最后没被拉去殡仪馆,兜兜转转最后去了外地一所医学院的教研实验室。
于是一干法医界未来精英骨干的学子们,上了堂别开生面的解剖教学课。导师当堂从尸体内挖出了二十枚鸽子蛋大小的黑色塑料纸包裹的“毒蛋”。
医学院报警后,跨省追溯,这事惊动了省局,一级级压下来,强子这一队人为查这桩毫无头绪的体内藏毒案熬了三个通宵,不知道谁突然想起了那封举报信……经过一个礼拜的筛排,最后圈定了几个疑点人物,这其中有一个就是石三。
石三一向是局里重点关注的人物,倒不是说他有前科是重犯,石三这个人年纪很轻,二十七岁,娃娃脸,待人接物客套有礼,如果仅观面相谁都不会对他心生厌恶。这种人生来就是长袖善舞的典型,而且他档案里干干净净。
石三籍贯随父属云南,石父当年和堂兄弟一起到重庆找活,最后基本也都在四川结婚生子。石三母亲是阆中人,夫妻俩婚后落户阆中,石三在阆中出生,十三岁时石三母亲因病过世,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石三读完初中后就去了重庆打工,后来不知去向。石父经人介绍再娶,又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九岁。石三前年回到了阆中,据说是在外省打工,局里调查过他的资料,发现他曾经有好几年是待在云南大理、昆明、保山一带。回到阆中后,石三在古城老街上盘了个店面,开个间门面不大的咖啡馆。
像石三这样底子清白的小人物原本不会落入民警视线,石三在警局系统内会这样出名,是因为这两年古城的犯罪率明显降低,哪怕是寻常的打架斗殴街头混混也都不怎么闹事了,后来一查访,发现千丝万缕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咖啡店的年轻老板。石三交友广阔,南来北往的客人,城市底层不学无术的无业青年,三教九流他都能与之交好,且真心实意的让人对他信服,甚至有些混混公然在外就声称认他当老大。
在同事眼里,石三是个游走在黑白边缘的古怪人物,但在强子眼里,石三这种类型,非奸即恶,这不是偏见,而是作为刑侦人员的一种直觉。
“看来,是得去石三那喝杯咖啡提提神了。”胖丁边啃面饼边打哈欠。
藏獒呵呵呵地笑出声:“难道不应该是请他回来喝咖啡吗?”
小陈托腮沉思着:“这样看来,真还得把车国民失足落江那案子再翻出来仔细捋一遍了。我记得,当天晚上事发的时候是由目击者报的警?”
强子咧嘴:“只有录音,也没说几句话。”他把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拖过来,手指飞快地点了点,很快一段录音被播放出来。
“凌晨下着雷雨,已经请技术鉴证科过滤降噪去除了环境杂音,据分析应该是个女的,年纪不超过三十……”
录音里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声,像是跑了很久的路,气息不稳,但报警的话却说得十分言简意赅,电话接通的那一瞬,110的接线员甚至还没来得及张口,那粗喘的声音已经很明确地抢了话:“滨江路……嘉陵江……大桥下有人落水……请求救援。”
语速很快,一整句话虽然在喘息声中显得断断续续,但说完整句话并没超过三秒,电话就被挂断了。
“来源呢?”
“滨江路出事地点附近百米外的一部公用电话机。”
胖丁停止了啃面块,张大嘴,面饼碎屑喷了藏獒一脸:“还真是目击者呀?可为什么记录里没这号人呢?”
强子笑得诡异:“出警后倒是带回来两男人。”笔杆子在板子上敲了两下,落在“游客温XX”那处。车国民落水后警务人员彻查过路边监控,发现因为雨下得太大影响视线,根本没法看清楚车国民的身影。
小陈回忆:“和姓温的一起的人里头有两个女的。”
强子道:“上次特意比对过录音了,鉴证科那边说不是。”顿了顿,“我从来不信世上有那么多次的巧合,这拨游客肯定有问题,只是还没被我抓到把柄。那两个男人不是小角色……”
胖丁吧唧嘴。
藏獒挠头皮,一脸痛苦:“等等,让我捋捋,孙队你刚才的意思是说,漏掉的那个人很关键?”
强子把笔记本里存放的一段监控视频调出来,因为视频有部分损毁,所以他也没完整播放,而是直接把进度条拖到其中一个点上停住。
众人瞪大眼看屏幕,视频播的正是福佳楼门前徐丹红和郑含妮被人围堵拉拽的过程。
胖丁吞咽下干巴巴的饼沫子,粗胖的手指突然指着其中边角上一个人叫道:“嘿,头儿还是你眼够毒啊,这个家伙不就是正在外头闹腾的那个花胳膊么?”
小陈冲强子翘起大拇指,钦佩道:“这样都能被你发现,不愧是我老大。”
藏獒“嗷”了声,恍然:“所以说,这些事这些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先是体内藏毒的尸体,再是车国民突然落水,目击者是姓温的那两个外地游客,再是车国民的女儿失踪,雇佣她的人偏偏又是姓温的那拨外地游客;姓温的那些人被地痞当街骚扰,这些地痞又去车国民家讨债闹事,最关键的是,这些地痞都算得上是石三的小弟!”
强子颔首:“总算不是太笨,就是这个理。”
胖丁把吃光的泡面塑料袋一扔,起身道:“我今晚不睡了,把福佳楼的视频全部看一遍,头儿说得对,这事太巧了,啥事都不能搁那么多的巧合去。福佳楼的视频早不坏晚不坏,怎么就偏偏那时候坏了,且还是人为损坏的……”
小陈拍了拍藏獒肩膀:“那我和藏獒一起去查姓温的那伙人,看看他们之前是做什么的,到了阆中这几天都做了什么,之前没能查细致,这回得把他们老底揭出来。”
强子拍手:“不错,这案子我们追了那么久,现在好不容易理顺了思路,也算是有了个突破口,大家加油,不要放过任何一丁点的线索。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几个人顾不上收拾,纷纷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强子捏了捏眉心鼻梁,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案子有了眉目,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兴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