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的蜡烛烧到了半截，蜡油顺着瓷盏边缘淌成琥珀色的泪。
苏灵望着沈秋娘攥得发白的指节，后颈的蝶印又开始发烫，像是被谁隔着皮肤轻轻掐了一把。
“那东西专挑秋娘婶子下手。“她开口时，声音比想象中更冷，“刚才它撞翻衣柜时，我挡在您身前，它却绕着我直扑您的床帐——“她指了指墙角还在冒烟的黑雾残渣，“赵捕快说这味儿像怨木，可怨木聚阴，该缠着阴气重的活人，秋娘婶子明明......“
“我身上有怨气。“沈秋娘突然插话。
茶盏在她手里晃了晃，泼出的热水烫红了手背，她却像没知觉似的，“从上个月开始，我总梦见阿弟。
他死的时候才七岁，被野狗拖进古林的那天，我躲在草垛里没敢追......“她喉结动了动，“这些年我以为忘了，可前儿整理箱底，翻出他当年戴的长命锁——“她突然扯开衣领，银锁坠子从粗布衫里滑出来，刻着“长命百岁“的铜锈里，竟凝着几丝暗红的血线，“打那夜起，我半夜总听见有人在窗根儿哭，像阿弟喊'阿姐救我'，可推窗只看见老槐树的影子......“
陆九章“啪“地合上《阴阳志》，纸页震得烛火直晃：“《志》里说'旧物存魄，怨深则召'，长命锁沾过血亲的怨气，成了引灵的媒介！“他凑近银锁细看，镜片上蒙了层白雾，“难怪那黑影总往您床头钻——床底下是不是压着什么老物件？“
沈秋娘猛地站起来，凳脚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她掀开铺了二十年的蓝布床罩，伸手往床板下摸，再抽回时掌心里躺着半块碎玉。
玉质发灰，雕着半朵残菊，断口处还粘着几星暗褐色的痕迹。
“这是......“苏灵刚开口，后颈的蝶印突然灼烧起来。
她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视线里浮起一团朦胧的白影——是个穿粗布短打的小男孩，左眼角有道淡红的疤，正扒着沈秋娘的裤脚哭：“阿姐，阿姐，树底下的碑......“
“通灵之语“发动的瞬间，苏灵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在水里，闷得发颤：“小弟弟，你说的碑在哪儿？“
白影的手指突然指向窗外。
老槐树的影子正爬上窗纸，枝桠间隐约露出半截青灰的碑角。
沈秋娘顺着方向望去，脸色“刷“地白了：“那是......二十年前的镇东义冢碑！
我阿弟......就埋在碑下！“
陈墨不知何时站到了苏灵身侧，掌心轻轻覆住她后颈发烫的蝶印。
他的手带着药铺特有的艾草香，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秋娘婶子，您阿弟的死因镇志里没记。
当年到底......“
“那年大旱。“沈秋娘跌坐在床沿，碎玉在掌心里硌出红印，“古林的溪水断了，镇民说要拿童男童女祭林神。
我阿爹把阿弟捆在独轮车上，说'熬过这遭，全镇都能喝上水'......我追着车跑，摔在泥坑里，等爬起来，独轮车早进了古林。
后来......后来义庄的王伯说，在老槐树下找到半片碎玉，说是阿弟挣扎时扯断的。“她突然抓住苏灵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可刚才那白影说'树底下的碑'，可义冢碑在镇东，老槐树在镇西——“
“是怨木。“赵铁突然开口。
他的钢刀还搁在膝头，刀刃映着沈秋娘扭曲的脸，“上个月我跟几个兄弟进古林找怨木，在林子里迷了路，绕着棵老槐树转了半夜。
等天亮才发现，那树底下埋着块断碑，刻着'清安镇义冢'。“他抹了把脸，“当时我没敢说，怕镇民说我撞邪——可刚才这味儿，跟那棵树底下的腐土一模一样！“
堂屋里突然静得可怕。
老槐树的影子爬上陆九章的《阴阳志》，在“咒引“二字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苏灵后颈的蝶印不再发烫，反而泛起凉意，像是被谁轻轻按了按。
她转头看向窗外，月光正穿过槐叶的缝隙，照在墙根的黑影上——那影子分明是个人形，却长着槐树枝桠般的手指，正对着她比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阿沅？“她轻声唤。
那影子晃了晃，化作一缕青烟钻进窗缝。
苏灵抓起搁在桌上的油灯，灯芯突然爆出灯花，在玻璃罩上烙下个模糊的图案——是座被槐树缠绕的断碑。
“古林里那棵缠着断碑的老槐树。“陈墨不知何时拿了件青布外袍披在她肩上，“秋娘婶子阿弟的长命锁，沈家床底的碎玉，赵捕快说的怨木腐土......所有线索都指向那儿。“他推了推镜片，目光透过烛光落在苏灵后颈，“蝶印今晚烫得比以往都厉害，或许......“
“或许我该去看看。“苏灵打断他，指尖轻轻碰了碰后颈的红痕，“阿沅在引我过去，而阿沅......“她想起阿沅第一次出现时，也是这样用影子比划，“她不会害我。“
沈秋娘突然攥住她的衣袖：“我跟你们去。
阿弟的魂儿还在那儿，我得......“
“不行。“陈墨和赵铁同时开口。
赵铁拍了拍腰间的钢刀：“古林夜里有狼，再说那东西今晚刚伤了人。“陈墨则从药箱里取出个黄纸包，里面是碾碎的朱砂：“秋娘婶子的怨气太重，容易引煞。
您把这朱砂掺在长命锁的铜锈里，能镇住残魂。“
沈秋娘望着掌心的朱砂，突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二十年没掉的泪，滚进皱纹里：“我就知道，你们跟镇里那些说我中邪的人不一样......“
陆九章已经收拾好了《阴阳志》，背上的布包鼓鼓囊囊塞着罗盘和黑驴蹄子：“我跟苏姑娘去，《志》里说古林断碑是'阴阳门'，得用《禹步》破阵。“
赵铁把钢刀往腰间一插，刀鞘撞在八仙桌上发出闷响：“我也去。
上回在古林没敢细查，这回得把那断碑的底儿翻出来。“
陈墨低头整理药箱，耳尖微微发红：“我背药箱，万一......“
“陈大夫自然得去。“苏灵望着他镜片后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不然谁给我们治狼咬伤？“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什么。
月光被云遮住的刹那，苏灵看见窗纸上闪过个小女孩的影子——是阿沅。
她的长发里缠着槐花瓣，正踮脚往古林方向指。
众人收拾行装时，苏灵摸了摸怀里的碎玉。
沈秋娘阿弟的白影还在她灵目里晃，嘴型分明在说：“碑下有盒子......“
夜风卷着腐木味从门缝钻进来，吹灭了最后半支蜡烛。
黑暗里，陈墨划亮火折子，暖黄的光映出众人紧绷的脸。
苏灵望着门外那片被月光染成青灰色的古林，后颈的蝶印又开始发烫——这次的热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像是在说：
“来了，该揭开的，终于要揭开了。“
镇外古林的方向传来一声狼嚎，悠长而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