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美人中计

『“美人放心,有吴国人吃的粮,越国人就不会挨饿。”』

郑旦之死对越国人来说是一个噩耗。勾践召集群臣商议如何处理,范蠡也从固陵回到宫里。

众人心情凝重,想到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殒命他乡,无不感到惋惜心痛。范蠡还有些担心西施的安危,于是建议文种出使吴国,接回郑旦棺椁,顺便看望西施。

而勾践听后不置可否,他想借机向夫差表露臣吴之心,继续麻痹他——让郑旦留在吴国,更能体现越国的归附之意,而为了安抚越国百姓,可立一亭,作为缅怀之处。

文种却跳开了郑旦的葬礼,慢悠悠地说:“既如此,西施的美人计,会更顺利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让范蠡发了一身冷汗。他隐隐觉到郑旦乃死于文种之手。文种在伐吴的计谋里,恐怕越陷越深了。

郑旦最后葬于黄茅山。送走郑旦那天,西施晕倒了,之后日日以泪洗面,凭夫差百般安慰都无济于事。

夫差还需筹备吴国的工事,便把讨西施欢心一事交给了伯嚭。伯嚭也是煞费苦心,找遍全姑苏,寻了一对通体白色的鹦鹉给西施解闷。当西施见到这两只鹦鹉,总觉得它们颇像是初入吴宫的西施和郑旦,于是格外疼爱它们。

有了鹦鹉分担忧伤,西施的心情的确平静了些,也逐渐恢复了胃口。

一个午后,西施对宫娥说想吃馄饨了,宫娥连连答应,立刻传厨子做。

宫娥把馄钝端给西施,肥嘟嘟,香喷喷,可西施一吃就吐了出来。“这味道好奇怪,怎么和往前的不一样?”她自言自语道。

一旁的宫娥怯怯地说:“是因为换了厨子。”

“为什么换呢?”西施问。

“之前的越厨被大王杖毙了。”

“大王为何要杖毙厨子?他做的菜一贯不错啊?”西施很讶异。

宫娥悄声说:“大王发现他和文种暗中往来,鬼鬼祟祟的,于是派人盯着他,发现……他给郑修明长期投毒。”

“啊?……”

西施说不出话了,她的脸色惨白,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终于明白,若得宠的人是郑旦,那么死的人就是她西施。原来从入吴那日起,她们两人只能活一个,这已是注定的结局。她再次冷得哆嗦。宫娥见状,给她披上了裘皮毯子。

她望着笼中的白色鹦鹉,想起美人宫中和郑旦歌舞相伴的日子,逐渐泪眼朦胧。这光与明,原来都是文种的棋子,无论是生在吴王的厚爱里,还是死于厨子的毒食中。当西施擦干眼泪,她已有了自己的主意——她要毫不犹豫地与夫差倾心相爱,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挽救越国。

夫差着手凿邗沟。一得了闲,就去看望西施。

微风徐徐的夜晚,夫差刚一进西施的寝宫,就被西施温柔地抱住了。她主动献上柔软的唇,眼波中尽是迷恋。西施悠悠地说:“多日不见,臣妾很想念大王。”

夫差从未见西施有今日这般主动热情,一贯宠爱她,此时更被点燃了情爱之火,于是无声地抱起她,向着床榻走去。两人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缠绵。不料,西施忽然坐起身来,冷冷地说:“大王,修明说得没错,夷光爱的人是范蠡。刚才臣妾是把大王当成了范蠡。”夫差本欲沉沉睡去,听了这番话,逐渐睁开了眼睛,久久无语地看着床帏:“你再说一遍。”

范蠡远远地看着苦浪陶和同伴们笑哈哈地喝酒吃肉,笑着骂他:“真是一副强盗样儿。”

远处有两辆马车停了下来,一人远远地召唤:“范将军!”

“文种大夫,你怎么到这来了?”范蠡见是文种,起身上前迎接。

文种指着后面那一辆马车:“快看!是谁来了?”

范蠡走到那辆马车前,里面有孩子的声音。他有些激动,探头去看,是陈音。陈音转身去,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将他们放下来。转身来冷冷地说:“范蠡,楚儿和越儿给你送来了。”

“舅舅,他是谁啊?”越儿天真地问。楚儿也静静看着范蠡,那冷魅的模样和鸱夷如出一辙。

“他叫范蠡,是越国的大将军,也是你们的父亲。”陈音看着范蠡说。

范蠡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时光荏苒,他们都长高了。他抱着孩子们,不知不觉泪湿了眼眶。

“孩子大了,理当学文断字,修习本领,陈某无能,故今日送还,告辞。”陈音转身,范蠡一把拉住了他:“哥哥,歇歇再走吧。”

“不必了。”陈音有种莫名的怨气。两个孩子呜咽起来。他们自小跟着陈音,反而觉得范蠡是陌生人。“哥哥,你看,孩子们不舍得你,再陪陪他们吧。”陈音看着楚儿和越儿企盼的眼神,答应了暂时留下来。

勾践知道范蠡的孩子们来了,带上季爰和儿子兴夷赶到军港。大人们有说有笑,孩子们嬉戏玩耍。

一行人在江边宴饮。勾践听说陈音的射术举世无双,立刻端起酒觞敬道:“陈大侠,小王恳请你留在越国做越军的教练,封地犒赏都听你的,如何?”陈音看了一眼勾践,并不说话。范蠡无奈地说:“呵,大王有所不知,我这位大舅子,闲云野鹤惯了。”

勾践还是不愿意放弃:“教会了越军射术,小王唯有重谢,绝不强留,如何?”陈音依旧笑而不语。勾践并不怪,自我解嘲道:“看,我急了。不谈不谈,喝酒喝酒。”

宴饮结束,勾践又邀请陈音一同去阅兵。他们围绕固陵城走了一遍,陈音所见多是楚人。他还注意到越国舟师每人都有牛皮做的箭囊。这箭囊他再熟悉不过,是鸱夷生前所做的。陈音问其中一名小卒,为何士兵们的箭囊上刻有“鸱夷”二字,那名小卒说:“这是大王的意思,是为了纪念将军夫人鸱夷子皮。我们还曾用这种牛皮制作救生圈,也叫鸱夷子皮。有了鸱夷子皮,不怕水深浪大,这是将军夫人生前教我们的。”

陈音答说:“原来如此,多谢。”他再看勾践时,眼波柔和了几分,随即又恢复了戒备——这些只是勾践的表面功夫。

夜里,陈音和范蠡对酌。陈音酒入愁肠,将心底对鸱夷的思念说给范蠡。他拿出箭囊,看着上面的鸟篆,意味深长地说:“我今日才算明白,鸱夷不只对楚国的百姓好,也对越国的百姓好。”

提到鸱夷,范蠡有些动容:“哥哥有所不知,鸱夷为越国做了很多,没有她便没有越国今天这么多的兵器。”范蠡从二人去找欧冶子说起,让陈音知道了鸱夷为他和越国做的每件事。

陈音看着箭囊,好像听见鸱夷在耳边说:“哥哥,帮帮范郎,帮帮越国吧。”

次日,陈音和勾践一同散步,他思考再三,对勾践表明决心:“大王,给我三个月,可还您一支百发百中的越军。之后,我离开越国。您不必赏我,也不必找我。”勾践有些不解,更多是惊喜,他握住陈音的手,连声说:“好好好。只要你同意做教练,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勾践又神色悲凄地说:“越国曾惨败于吴国的强弩之下,槜李、夫椒,不堪回首。如今有了你这样的神射手,我们一定可以战胜强吴,这真是太好了。”

陈音云淡风轻地说:“吴国弩并不可怕。弩的起源是在楚国。”

勾践听了这话转悲为喜:“哦?可否让本王领教看看?”

陈音一边拿起弩,一边说:“这很简单。首先身体要挺直,头要平稳,左脚向前,右脚向后。左手像握着树枝,右手像怀抱婴儿。心平气和,屏住呼吸,瞄准敌人,放出箭就可以了。”

范蠡看到陈音终于肯传授技艺,知道这一切都是出于对鸱夷的怀念。他抬头看着天上如苍狗的白云,浅浅笑着:“女猎人,你哥哥终于答应做越军教练了。”

越军们学习射箭,不得要领。陈音逐个指点,直到他们的箭稳稳地发出去才会满意地放手。范蠡想到《弹歌》,想到草人上的那朵梅花。如今思念起鸱夷,他已经没有当初的心痛,取而代之的是与她凭空对话的美好。

苦浪陶在军中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样子,惹得其他人垂涎三尺。他们不服气,暗地里偷偷练习。几天后,竟有人赢了苦浪陶。范蠡上前一看,那人是范宰辛,他赤裸着上身,穿着短裤,满头大汗。“二叔,我觉得苦浪陶做得对!比赛才能让我们长进。让着我们,没意思!”还没等范蠡回话,范宰辛已经划着小舟飞似的驶出很远了。

范蠡大喊一声:“好小子!”

水中飞驰的舟楫,空中直射的竹箭——范蠡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不无感慨地说:“箭术一流,水性一流,我三千越甲可吞吴。”

勾践、文种等人在军港住了数日回到会稽,顺便把越儿、楚儿也带去了宫中。待勾践等人走远,陈音默默地站到范蠡的身旁,有些阴沉地说:“勾践值得你倾尽一生、抛妻弃子地辅佐吗?”

范蠡困惑地看着陈音:“没有一个地方,像越国一样,能让我范蠡尽己所能?”

“可是勾践值得吗?”陈音声音里有莫名的怒气。

“哥哥何出此言?”

“我若不说,恐怕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入吴三年,鸱夷也成了人质。所以她才想趁乱逃离越国,还你自由。”

范蠡盯着陈音的脸,不相信他说的。

陈音继续说:“那晚我也在越国,计划带她和楚儿越儿趁乱而逃。她有一个鸱夷子皮,见了一个孩子被水冲走,便把鸱夷子皮丢向那孩子。她本以为可以尽快地走上岸,没想到水忽然升得很高,而我没能抓住她。后来,文种他们到处找鸱夷,其实我也在找。听说他们找到了她的箭囊,我知道她回不来了,于是我便带着孩子离开了越国。”

范蠡听得呆若木鸡,忽然问道:“有没有一丝丝可能,鸱夷还活着?”

“我只是想提醒你,勾践为人阴险,你要尽早离开他。”陈音说。

范蠡心中翻江倒海:“鸱夷,你可知,即便入吴为奴,我从未受困。我选择勾践,不是为了帮他,是为了成就我自己的天道使命。”

之后,范蠡照旧在军港日夜忙碌,按照小船港的样子打造大船港,以供大船停泊,运送士兵、兵器和粮草。他深知君臣二心将带来什么样的灾难。人性之幽暗,不过源于趋利避害、自我保护罢了。他理解勾践、非但没有疏远他,还为他打造了一座船宫,设有军鼓、王座等设施,可容纳数百名禁军。

当勾践和范蠡并肩站在其上眺望海面,看着大翼、中翼、小翼往来繁忙,井然有序,陈音离开了越国。

此时此刻,一座一应俱全的大越城,一支精锐大船军,三百艘楼船,一个坚不可摧的固陵港,就是范蠡的依仗,然而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勾践对他言听计从。凡有出兵计划,勾践必以范蠡为师。勾践数次意欲伐吴,范蠡说不可,他便按兵不动。

有一人却让范蠡渐渐失望,那就是文种。一次难得众臣聚齐的廷议上,文种献计将从吴国借来的粮食还回去,并趁机将粮食煮熟,使吴国闹粮荒,这样便可为越国伐吴提供良机。

此计一出,连勾践也不寒而栗。范蠡感到这样的计谋是违背天道的。若为了保越抗吴,实施阴谋实属无奈,可若这般陷害百姓,实非他的初衷。他范蠡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但亦非乱伤无辜的无情之辈。在这件事上,他和文种有了不可弥合的分歧。

“万万不可!此举有违天道。纵使吴王无德,吴国百姓却是无辜的。”范蠡直接了当地反对。

“越国再也输不起了。我们只求胜利,过程不必计较。范将军不可有妇人之仁。”文种说。

范蠡觉得“妇人之仁”很不中听,既污蔑了妇人,又污蔑了仁慈。隐忍片刻,脱口而出:“妇人之仁乃好过多行不义。”

自郑旦死后范蠡已对文种有所疏离,这次是彻底失望了。这也是范蠡回到越国后,第一次与人针锋相对。

“范蠡!你!哎!”文种终于感受到了范蠡桀骜不驯的一面,他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诸暨郢对一旁的曳庸低估着说:“看来范蠡还有点良心。”曳庸轻声说道:“范蠡乃有义之人,他本可以一早就投靠吴国。不过,你对人的看法,非善即恶,还是太肤浅了。”

“我听范将军的。还粮一事,暂且作罢。但我们可以盯着吴国,一有饥荒,我们便趁机伐吴,那就是天的旨意了。”勾践的决定结束了范蠡和文种的僵持。

西施将她的话又说了一遍:“夷光爱的人,是范蠡,他不只是越国人心中的神,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最聪慧而坚韧的人。”她刻意激将,欲使夫差励精图治,称王争霸。

夫差笑了,而后愤怒地起身握住西施的肩膀:“美人,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你该爱的人。”说罢,夫差粗暴地将西施推倒,压在她身上,想通过肉身彻底征服她。西施喘息着说:“大王不必如此。夷光既已献给大王,就是大王的人了,自当百依百顺地伺候您。”说着,西施比夫差更主动,圈着他深情亲吻,让他分不出自己的情意到底是出于服从还是爱。

美轮美奂的馆娃宫最终耸立于姑苏城。其亭台楼阁既有吴国建筑的精致婉约,又有越国建筑的神秘野性。西施可由此看尽湖光山色,也可在此聊慰思乡之情。夫差还在馆娃宫附近筑姑苏台,台高三百丈,宽八十丈,上有亭台楼阁,假山鱼池。站在台上,百里山川秀色,万顷湖光美景尽在眼底。

“美人,你可喜欢寡人为你所造的馆娃宫?”夫差豪情满怀。

“谢大王恩宠。可是,西施还是惦念家乡父老……”西施这样说,是为了让夫差善待越国。

“美人放心,有吴国人吃的粮,越国人就不会挨饿。”

西施轻叹一声,紧锁着眉头依偎在夫差的怀中。

对西施来说,浩渺的震泽,秀丽的山水,瑰丽的馆娃宫,王者的专宠,是一场大梦。她允许自己沉迷于梦境中,是因为这场梦终究会醒。吴越之间,无论谁赢,她施夷光都是输家。夫差是这个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她却骗了他。越国是她的故国,范蠡三年教歌,家乡父老苦苦等待,可如今她却激励夫差与文种范蠡暗中较量,让越国人的美人计落空,让他们永远也见不到吴国的纣王。她为夫差跳战舞,期待他可以一再振作,称霸诸侯。至于她自己呢?西施黯然地想,若是吴国人胜了,她作为越国人该死。若是越国人胜了,她作为夫差的宠妃,同样该死。她的背影,因背负这沉重的心事而显得哀伤。

夫差看不到西施的心事如何写在脸上,他卧于楼阁床榻,安静地浅酌,欣赏他的光儿伫立在姑苏台的纤细背影。她的长发轻轻飘动,露出修长的玉颈和一抹姣好的容颜。她美好的身姿和远山淡影一样安安静静,如诗如画。这一抹背影,是所有这些建筑的灵魂,也是夫差审美的极致。美人,是王者的象征——唯有他夫差才能拥有施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