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意孤行

『夫差难以相信,那个处处为难他的、要叛国的伍子胥,就这么脆弱、这么服从地死了。他呆呆地坐下,反复咀嚼这个消息。忽然,他明白了:伍子胥是希望用死唤醒他,为了证明伐齐是一个大错。夫差心痛且愤怒地捶打着案几,声音低沉而颤抖地说道:“伍子胥,你这是以死明谏!你让后来人怎么说我夫差!不。我要证明,你错了!你死,因为你看不清吴国的霸业无可阻挡!你不懂我的一番苦心,你一意孤行,还要送我个昏君之名!”』

夫差伐陈之后灭邗,逐步吞并伐齐沿途上的小诸侯国。邗国灭亡后,夫差在蜀冈之上筑“邗城”,又在蜀冈脚下凿“邗沟”,沟通淮河和长江,以缩短未来北上征伐的路程,同时切断齐国盐路,使其军费骤减。夫差紧盯齐国这一自诩“太公之后”、视吴越为蛮夷的北方大国,打败齐国,便意味着称霸诸侯。

整个吴国无一日不在大兴土木,无一天不在厉兵秣马。夫差,更无一日不在专研伐齐的战略。齐国虽为“千乘之国”,却依赖传统车阵冲锋,水师基本荒废,而自公元前490年齐景公病逝后,田乞家族暗中削弱公室,使得军中指挥混乱。齐国还坚持“堂堂之阵”,拒绝使用诡道。对于舟师强大、兵者诡道的吴国来说,要打败这样的军队,只需要决心和狠心。

然而,当夫差斗志满满,要凝聚力量形成这样一份决心时,伍子胥又唱反调了。他屡次上奏:“齐国遥远而资源乏善可陈,不值得远征!”

夫差却告诉伍子胥:“我要征服的不是齐国的疆土,而是诸侯的心。我要让世人看见,吴国的仁治所呈现的大国气象!吴国是何等国家?叫我们是蛮夷!”

夫差固执地将伐齐视作一种理想。这是一种将统治诉诸秩序而非杀戮的仁治理想。齐国自管仲为相后国力增强,得以推行周礼而平定纷争。然而要取而代之,却难以避免一场你死我活的杀戮。可越是如此,夫差越不容许自己回避。他要证明,他不是阖闾所谓的绣花枕头,他敢于面对战场的残酷。唯有如此,他的仁爱才是带有锋芒的,才是无可挑剔的。

公元前484年,邗沟业已建成,夫差已是蠢蠢欲动。子贡为了解决齐攻鲁之困,前来游说夫差伐齐,给他添了最后一把火。

听闻吴国有大消息,勾践、范蠡、文种、诸暨郢齐聚一堂,他们终于等到了夫差伐齐的这一天——如此强大的敌人,唯有自我毁灭。为了打消夫差对越国的怀疑,范蠡提议越国随吴国出征,既可借机观察吴军军情,又可试练越军的能力。

伍子胥殚精竭虑。他深知,这次若拦不住夫差,阖闾打下的家业将毁于一旦。可是他该如何说服夫差呢?

这一天,他跪在宫廷大殿上,言辞恳切地说:“大王!伐齐万不可早于伐越,若大王不收回伐齐的成命,老臣宁愿跪死在这里。”

夫差懒得应付相国,冷冷说道:“伍相国,你起来吧,这么做有伤国体。”

“夫差!我若不跪着,你哪还肯听我一句劝?”伍子胥心急如焚,直呼其名。

“前些日子,子贡来了吴国。他分析了齐国和鲁国的局势,寡人认为很有道理。若我们不解救鲁国,齐国将会更强大,到那时候,我吴国的霸业岂不节外生枝?”

“可是越国的威胁,大王不可不顾,恐怕到时悔之晚矣!”伍子胥哭丧着脸。

“伍相国,越国这次也会出兵,你还不放心吗?”夫差早做出了决定,反而不再和伍子胥针锋相对,安抚起他来。

“可是大王,越国仍有余兵啊!”

“寡人知道。范蠡那三千个兵,根本不足以威胁吴国。伍相国你不要再说了,你若不出征,寡人的事情更多,退下吧。”夫差镇静自若地将长袖一挥,风姿潇洒,胜券在握。

伍子胥眼见夫差要将国家推至险境,欲哭无泪地捶胸顿足。他只能一遍遍哭诉:“先王,让您的在天之灵劝劝夫差迷途知返吧!他不听老臣的!老臣愧对先王!”

夫差终于不耐烦了:“伍相国,你够了。先王若知道他的儿子励精图治,有勇气北上伐齐,只会倍感欣慰。这就是父王期待的。”

伍子胥终于说出他一直想说的话:“夫差,当初,先王百般地不看好你,是我极力请他给你一个机会。你以为檇李一战你凭什么去?是老臣为你争取的。可是,我瞎了眼,你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这是为人君者最要不得。夫差,我言尽于此。”伍子胥擦干眼泪,无语地退出大殿,他已经做好了和越军决一死战的准备。

夫差却待在原处,身体僵直。他最怕听见别人说他不是一个好君王,因为他从不是阖闾心仪的人选。伍子胥这番话,的确刺痛了夫差。让他想起少年时代那些被忽视被嘲笑的生活。他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道:“伍子胥,我会让你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好君王。”

吴越大军远途出征,旌旗如海,浩浩汤汤。吴国方面,夫差为主帅,胥门巢、姑曹为副帅。越国方面,诸暨郢为主帅。在出征前,诸暨郢已得了范蠡的耳提面命,不必真刀真枪地为吴国人卖命,但要留意吴军的作战习惯与阵型。

大军与齐国军队在艾陵交战。吴军与齐军正面作战,越军水鬼夜袭,放火烧船,其神出鬼没让齐军猝不及防。

这场战争因为双方人数巨大而格外惨烈。齐军的战车残骸堆积如山,车轮深陷血泥中。拉车的战马肚破肠流,嘶鸣声淹没在冲杀的呼啸里。淄水被染成褐红色,地上的尸体喂肥了不肯离去的乌鸦。

等到双方体力不支,夫差的预备队锐意杀出,使得吴军取得最后的胜利。齐国主要将领被俘,“千乘”仅余二百。尽管这次吴国以巨大的代价惨胜,可夫差并未当上霸主。因为晋国在最后时刻解救了齐国,由晋定公继续与夫差争霸。

越国方面得知吴国大军损失不小,本欲借机伐吴,可一探听到伍子胥在城内,只好作罢。

“看来,不管夫差多糊涂,伍子胥都不会放弃姑苏城。”勾践认识到这一点,询问文种范蠡的意见。

范蠡认为应在适当时机去围堵夫差,阻断吴国的征战步伐,而文种则打起了伍子胥的主意。

伍子胥身着布衣,待在姑苏城的家中,得知前线的消息,一再为夫差扼腕。“夫差啊夫差,你一旦入局,就很难全身而退了。晋国本来扶持吴国,现在如何?这种国与国之间的力量博弈,足以耗尽吴国的所有力气。老臣哪怕丢掉这把老骨头,也一定要将你拉回来。”

夫差用尽所有力气铸就了铁石心肠,本想一锤定音,不曾想半路杀出一个晋定公,他才明白,一旦要称霸,就要与全天下为敌了。纵然如此,他夫差不会回避。

当夫差一身疲惫地回到吴国,径直去了馆娃宫。此时,唯有施夷光的响屣舞能缓解他的疲惫。唯有那一抹背影能让他相信,称霸的胜利最终会属于他夫差。夫差在西施的慰藉下,很快重整旗鼓,成竹在胸。他暗暗发誓,无论多少阻拦,他一定要夺取霸主之位。

这一年吴国大荒。多年来,造宫殿、修邗沟、造兵器、养军队,吴国早已元气大伤。丰年尚不明显,遇上荒年,空虚便显露出来。但夫差没有时间顾及这些,他必须乘胜追击,参加黄池会盟,与晋国一决胜负。

伍子胥得知夫差又要征兵北上,哀痛欲绝,他提上阖闾遗留的宝剑,欲以先王之名训斥夫差。

夫差正与伯嚭商议黄池会盟。伯嚭积极鼓励夫差:“虽然是会盟,我们吴国也要显示出雄厚的军威,让他们摸不透我们,忌惮吴国。”

夫差深以为然:“伯嚭大夫说得好!阵势上,吴国要拿出威严来!”

正在此时,伍子胥风尘仆仆地进宫了。他脚下生风,将一把白发长髯吹得飘飘然。当伍子胥举起阖闾的宝剑,夫差大吃一惊。

“伍相国,你这是要弑君吗?”夫差隐忍的怒火迸发,这么多年伍子胥倚老卖老,他早就忍受够了。

只见伍子胥跪下去,呈上宝剑,声音如钟:“大王,老臣不敢。唯有带着这把先王的利剑,大王才能听老臣说几句。”

“你说便是。”夫差耐着性子。

“霸主之位,有名无实,却要耗费我吴国最后的兵力!何况有越国野心觊觎,大王万万不可一错再错!否则吴国就此亡矣!”伍子胥这几个字掷地有声,让整个宫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知道了。你回吧。”夫差以消极的态度回应,此时他但凡有一点较真,都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伍子胥——十万大军长途远征,苦战艾陵,伍子胥一个“错”字就定论了,还有比他更可恨的人吗?他这是杀人诛心。

“大王,不能一错再错!”伍子胥痛哭涕零。

“念在父王的份上,寡人不怪你。对了,伍相国,你这里可能有点问题,回去让御医给你看看,别误了。”夫差指着头,轻声说。

伍子胥受尽轻侮,含恨而去。伯嚭早看不惯伍子胥的恶脸相向,又受文种所托除掉伍子胥,便给了他致命一击。

“大王,臣听闻,伍相国已悄悄将儿子送到齐国了,就这么看衰吴国。难说他劝阻不成后,会不会暗中帮助齐晋两国。一个相国若叛起国来,我们如何承受得起?”

夫差听后感觉胸腔快要炸裂了,他把案台上的全部玉器铜器打烂摔掉,大声怒吼:“伍子胥!你怎么对得起先王的信任!”

伍子胥在家中,接到了夫差赐他的属镂剑,惊讶、痛心,百感交集而老泪纵横。家眷纷纷哀求:“大人,快去向大王求情,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伯嚭安排的来人却说:“说也没用,伍相国投靠敌国,这是事实。”

“满口胡言!你们这些人眼睛瞎了吗?相国对大王如何?对吴国如何!你们好好想想!”伍子胥夫人含泪怒斥。

“夫差不信任我。他怀疑我阻止他伐齐是出于一己私利。如今,我死,便可证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吴国!那样,也许夫差会重新考虑此事,我吴国尚有一线生机!别为我难过,这是我作为相国的职责。”伍子胥自言自语似的说。“夫人,子胥对不住你了。别心疼我,这就是我为人臣者最后一次进谏!”

说罢,伍子胥顺从地接过了剑,准备自刎。他在家小的哭声中最后陈词:“夫差,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小时候你叫我伍伯伯,长大了你叫我伍相国,现在你喊我伍子胥。你是大王,你叫我死,我不得不死。但你记着……”伍子胥转向身边的差使说:“你们记着,我死以后,你们把我的头砍下来,挂在东门上。我要看见越国杀进来!看夫差懊悔痛哭。我要听他说‘伍伯伯,我错了!’”

吴王宫内。夫差打了个盹,似乎听见哭声。他抬起头,看见了伯嚭:“为何我听到相国府的哭声?”夫差忽然走到宫门,又发现安安静静,于是回来问伯嚭。伯嚭看着夫差,不敢说话——明明是你赐了伍子胥属镂剑,难道你忘了吗?

夫差听差使返回禀告,伍子胥已经死了,死之前还说了一长串的诅咒,再次气得发抖,直说:“会盟在即,太晦气了!”

然而,夫差难以相信,那个处处为难他的、要叛国的伍子胥,就这么脆弱、这么服从地死了。他呆呆地坐下,反复咀嚼这个消息。忽然,他明白了:伍子胥是希望用死唤醒他,为了证明伐齐是一个大错。夫差心痛且愤怒地捶打着案几,声音低沉而颤抖地说道:“伍子胥,你这是以死明谏!你让后来人怎么说我夫差!不。我要证明,你错了!你死,因为你看不清吴国的霸业无可阻挡!你不懂我的一番苦心,你一意孤行,还要送我个昏君之名!”

夫差颓然地伏在案几上,闭上了眼睛,一再地念:“伍子胥啊!伍子胥……”

伯嚭及时安慰夫差:“大王,算了。等我们凯旋归来,一切自然明明白白。”

伍子胥自刎之后,夫差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了。这种毫无杂声的寂静竟让他有所不适,只是他顾不得这微妙的感触。伍伯伯死,他难说不伤心。可作为一国之君,他不能永远听伍伯伯的。

即将出征,夫差心里却不痛快,他来到馆娃宫,抚摸着西施柔软的秀发,问她:“美人,你告诉我,杀掉伍子胥,我错了吗?”

西施眨了眨眼,随即拥抱住夫差,柔声地安慰说:“大王,纵然是有错,也不全是大王的错。伍相国他刚直,从不顾及大王的颜面。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君王能忍受这样的老臣。臣妾理解大王,不要难过了。”西施的细手温柔地抚摸着夫差的脸,使他的满腔怒火逐渐化成了无声的眼泪,慢慢打在即将出征的铠甲上。

公元前482年,黄池会盟。夫差倾全国之兵向西北进发。虽然是遥远的征途,夫差却不忘阵容的壮观出挑。万人方阵,着白裳、扛白旗、戴素甲白羽,看起来美观而气派。吴军气势之盛,规格之高,远在各国之上。

最终,伍子胥的话应验了。在夫差黄池会盟期间,越国偷袭姑苏,俘获了太子,而此时那镇守姑苏的吴相已成河流中一具腐坏的陈尸。有信使十万火急来告知夫差,可他不甘心回撤。为了顺利会盟,夫差甚至怒斩了信使。在他不管不顾的坚持中,晋国无心就一个虚名与夫差交兵,很快便承认了夫差的盟主地位。

夫差终于成为霸主。然而回师途中,一支锐意敢死、断发文身的舟师从海上率军截击了夫差。这支军队,正是来自固陵港的三千越甲。这是越国第一次主动从海上包抄截击吴国,也是最后一次。

见身着铠甲的范蠡和曳庸逐渐靠近,夫差大吃一惊,更多是懊悔——他真的错杀了伍伯伯。数次征战的吴军无力招架越军的箭和英勇的杀气,无法对付神出鬼没的水鬼,很快被越军包围。

夫差本以为是死路一条,然而姑苏城内众军将拼命守城,围住了勾践。范蠡曳庸不得不回师,遂放弃了对夫差的围剿。可经此一役,吴国终于进入不可逆转的颓势,夫差也终于意识到,伐齐是一个大错,千不该万不该放走勾践和范蠡。自责懊悔,开始一刻不停地蚕食着这位新晋霸主的心,使他日日烦闷,最终怀疑起自己:夫差终究不是一个好君王……

公元前478年,吴国饥荒,而粮仓早已在常年的巨大工事中亏空。勾践见机攻吴,在笠泽隔江相峙。吴军三战三败,吴国大片土地陷落。

公元前475年,勾践终于得到范蠡的首肯,倾尽全国之力,发动灭吴战争。然而,此时的吴国已无与之抗衡的精锐力量,只剩下城中的禁军和死守姑苏城的吴国士兵。于是越国改进攻为困守,在姑苏西南筑城,截断了姑苏城内的一切供给,以时间为击败吴国的利刃。

勾践大声地恨恨地说:“夫差,你曾让我三年为奴!如今,我也困你三年,让你明白什么是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哈!”

夫差被困在姑苏台,仅余残兵守城。他当了霸主,也走入了困局。他再也没有老臣伍子胥唠唠叨叨,无论他要说什么做什么,身边的人只有称快叫好。这样的吴宫,却让他觉得虚弱而冷清。

好在,施夷光还是那么美。她的爱和温柔,她的美和真挚,给了夫差莫大的慰藉,于是他终日待在馆娃宫,抚摸着夷光的头发,遥想着真正的霸业和东山再起,随即又觉得一切已是那么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