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力量就是东海外越。各国争霸,多重车战,而吴越之间,必是水战。如能吸纳外越来打造越国舟师,还有何惧?我说的不外乎是:与楚联盟,以耕养战;利用外越,强大舟师。越国从此进可攻,退可守。”』
范蠡拴了马,轻快地拍拍马背,朝大殿拾级而上。文种在帛书中说,自楚国柏举惨败几近亡国后,昭王痛定思痛,收起兵戈,不误农时,并效仿晋国扶植吴国,欲与越国缔结联盟。他听说文种范蠡二人已先一步到了越国,便以他们为联盟的执牛耳者,扶助越国富国强兵。
范蠡感叹,那一年求入仕不得,这一刻却在越国却成为被倚杖的人,他范蠡,终究是得天独厚。他的眼神更为神采熠熠,步子也更轻快自如。
文种见范蠡进来,神情一振。他有很多话想说,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谈楚越结盟。同样高兴的还有勾践,短短几年,他已经褪去稚嫩,长成一个瘦高的青年。勾践有一种直觉,范蠡对越国举足轻重。
范蠡行揖礼,问候允常圣体安康。允常见他的言行举止更为妥当了,满意地点头。随后,文种依次向范蠡介绍楚国来使。
“范蠡,这位是公主季爰,这位是冯同。”范蠡一一见过。冯同温文尔雅,五官周正,面向敦厚亲和。公主正值妙龄,大眼秀鼻俏嘴巴,神情诚挚恬淡,身着盛装,落落大方。这故国来使的气度让范蠡感到与有荣焉,他在文种的示意下坐到了冯同旁边,并朝另外几位同行的楚使逐一致意。
允常命曳庸主持廷议。曳庸高高拱手领命,先向允常禀明了楚使的献礼:“启禀大王,楚王献给越国一套青铜编钟,祝越国风调雨顺,国运亨通。”允常点点头。他对楚国发达的礼乐有所耳闻,只是平时偏爱野声,少听善声,对此倒有几分好奇。
几名宫娥将编钟从殿外搬入,按次序将扁圆的铜钟挂于钟架上,随后乐人们鱼贯而入。
范蠡第一次见楚国的编钟。它庄重古朴,线条流畅,造型精巧,凸显着楚国尚柔的审美。钟上有浮雕,尤其突出了凤鸟图案,这是楚越两国相同的崇尚。
乐人们欠身行礼,而后轻轻试音,随即安静下来。曳庸向众人介绍:“此曲名为‘无衣’,乃楚国申包胥在柏举一战后倾情编写的答谢乐舞,恭请越王与众臣子欣赏。”
演奏开始了。乐人们以丁字木槌敲击编钟,时而单击,时而双击,时而滚奏,音声相和,抑扬顿挫。钟声清脆悦耳,节奏拂动人心。包括允常在内的众人渐渐入迷。一名舞者灵巧地入场,神色紧张哀戚,配和着低沉下来的乐声,作伏墙痛哭状。另一名舞者扶起了他,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冯同、季爰已对这场表演再熟悉不过,而此时氛围庄重,乐人和舞者都分外投入,不由得轻轻以袖拭泪。柏举战败的苦痛和阴影仍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
这支舞乐范蠡听懂了。它唱的是秦国解救楚国于危难的休戚与共,在这样一个场合下演奏,含蓄地道出楚国与越国结盟的诚意。
演奏结束,宫娥收好了编钟,乐人舞者退场。冯同上前,向允常谏言:“唯有楚越结盟,共御吴国,方可保两国宗庙之永续。恳请越王斟酌。”
允常踌躇不语——用文种范蠡事小,与楚国结盟事大。他缓慢而沉稳地说:“本王感谢贵国的垂青。结盟之事,本王还需斟酌”。
冯同问:“敢问大王的犹豫是?”
允常坦诚地说:“吴越本来如同手足兄弟,同音共律,同气共俗。后来,吴国从周,礼乐成熟,国富兵强,而越国人民山居,随陆陵而耕种,逐禽鹿而给食,始终是诸国眼中的蛮夷。故而,弱臣于强,亦是常理。尽管过去数十年,吴越两国偶有交兵,但终归能相安无事。若今日与楚国联盟,势必卷入吴楚的纷争。小小越国,命运难测。”
冯同进而说:“越王可知,如今诸侯纷争,臣服得来的太平长不了。柏举一战,越国只是在后方包抄,就让吴国撤了军,这说明吴国忌惮楚越结盟。结盟可对吴国形成震慑,不敢轻易与两国交兵,从而争取时间,使楚国重建,使越国壮大。”
允常仍有疑虑,便看向越国一侧的臣子和将领。他们或凝神思考,或交头接耳,看向楚使的目光带着一些防备。
文种进一步说:“结盟后,臣有诸多良策,可助大王振兴越国。”
允常说:“文种大夫,这些本王已了解。”
范蠡见允常拿不定主意,直言不讳道:“大王,依我看,您是没信心。不信楚国,更不信越国。”
文种紧张地看着范蠡,其他楚使则略有期待。
允常目光深邃,只说:“是吗?”
范蠡直视允常,目光如炬,道:“是。您对国家的远近亲疏万分审慎,这是明君所为。”
允常深呼吸,微微扬起下巴,看来这个范蠡的确懂进退之道。
范蠡朝众人看看,说:“我讲一个故事,诸位便知越王为何对邦交之事慎之又慎。这些年,大王命我做特使,故而我用脚步丈量了越国。有一次,我见到一名妙龄女子跌进江水中,原因竟是挨饿,像这样的百姓还有不少。试问民力孱弱的国家怎敢轻言战争?恐怕也唯有臣服。”
众人也都沉默了。
范蠡又说:“正如齐桓公得管仲而称霸,而今越王有我等鼎力相助,霸业可成。”
允常似乎有所触动,只是不表态。
季爰悄然起身,温柔地说道:“我们暂时抛开战事上共御吴国不提,仅从百姓生活上说,楚越之间理应多多互通有无。我这几日在越国游览,看到越国资源丰富,只是缺乏利用的技艺,甚为可惜。所以,季爰很想留在越国,把楚国的纺织、漂染等技艺传授给这里的百姓,不断帮助越国成为一个百业兴旺的国家。”
季爰深知,例来两国结盟或议和,常有公主王子作质来达成信任。此时和越国谈结盟,如果没有楚国王室成员作质,任凭范蠡他们说破嘴皮子,允常也难以真正信任楚国。因此,她含蓄地传递了这层意思。
允常释然,笃定地说道:“诚挚感谢贵国相助,此乃越国之幸。”
勾践对季爰投以赞许的目光,而她回以莞尔一笑。
大将石买不惜破坏短暂的其乐融融,沉着脸说:“恕我直言,目前越国兵力尚不及吴国的十分之一,一旦吴国出兵攻打越国,楚国如何面对?”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楚使毫无准备。
曳庸附和说:“大将军问得不错,一旦打仗,要流血的可是我们越国人。”
允常虽不说话,也看了看楚使们。他觉得石买的话很及时,毕竟是心腹老臣,能说出他想说的。这曳庸平时寡言少语,此时也知道该问的要问,甚好。诸暨郢大夫今天倒很反常,一言不发,极可能是对结盟一事有所抵触。
冯同和季爰面面相觑,因他们来之前,昭王并没有交代此事。文种很想解围,可他对楚国军中的情况尚不了解,不敢妄言。他很担心,若是答不好这个问题,结盟难成,也许还会弄巧成拙,得罪石买和允常。
“大将军多虑了!楚国人不会让越国人流血。”范蠡的话把允常吓了一跳——他怎么敢替楚王定夺?而经过刚才的一番对话,文种开始期待范蠡所说的。
石买早已视范蠡为眼中钉,听见他说话就莫名地愤怒:“范蠡没资格回答。这几年他都在越楚边境倒买倒卖的,压根就没见过楚王。何来他的旨意?我想听听冯同怎么说。”见冯同支支吾吾的,石买又喝斥道:“我看你们毫无诚意,只想拿越国来做挡箭牌!”
允常也跟着有几分气恼。冯同眼看局面僵持,便助范蠡一臂之力:“何不让范蠡把话说完?若不满意,再把我们都赶出去也不迟。”
勾践看了看季爰,眼神温和地对范蠡说:“石买将军护国心切,冒犯了诸位!请范特使说下去吧。”
允常深呼吸了一次,不再说话。石买阴阳怪气道:“既然太子应允,那就洗耳恭听了。”
范蠡略作思考后缓缓道来:“诸位都知道,楚国在柏举一战中惨败,几近亡国。与越国结盟乃图共存,何谈利用?吴王阖闾野心勃勃,持续富国强兵,且有兵家奇才孙武助力,兵力极其强大,其三万军可胜楚国二十万军。若吴越交战,即便楚国远距离派兵,两军联合,恐怕亦无十足胜算。故而,比承诺更重要的是如何真正地防御吴国。一旦交战,如何打胜仗。”
众人皆以为然。
范蠡说:“楚国柏举战败,但依旧是强国,富有耕战经验。若越国能通过楚国的扶持,以耕养战,便有望与吴国相抗衡。在此期间,越国可以借用山地、东海优势,以防守为策略,无需担心吴军来犯。而且,不知各位是否了解,越国有一支吴国格外忌惮的力量。”说到这里,范蠡故意卖了个关子。然而,在座的竟无一人回应他。
文种劝到:“范蠡,尽管直言。”
范蠡微微一笑,说:“这支力量就是东海外越。各国争霸,多重车战,而吴越之间,必是水战。如能吸纳外越来打造越国舟师,还有何惧?我说的不外乎是:与楚联盟,以耕养战;利用外越,强大舟师。越国从此进可攻,退可守。”
冯同神情放松下来,他知道事成了。勾践也面露喜色,随即向允常谏言:“范特使旁观者清,说得很在理。父王意下如何?”
允常长叹息,似乎解了心结。越国在夹缝中图存,难以主宰自身命运。范蠡一次又一次提醒了他,越国并非生来如此,越人的祖先乃是征服过大海的人。
允常道:“范蠡说得不错。越国山居,在外越兄弟那里用心甚少,实在是忽略了本邦之长。近些年来,越国弱小,低人一头,也难怪外越的兄弟们消息越来越少了。他们经常偷袭吴国,却不肯来见一见本王,大概是恨允常君臣只知臣服。外越虽然和我们海天相隔,但内越和外越从未分割。他们是我们在海上的亲兄弟,以船为车,以楫为马,推若飘风,去则难从。”
允常缓缓站起,走到范蠡身边,扶着他肩膀诚挚地说:“早闻楚国有才,今日小王完全领会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地,甚为难得。”
范蠡笑着说:“大王,人的所知和年龄并无关系。有的人一把年纪了,依旧所知甚少。您肯听范蠡一家之言,足以说明您是位难得的明君啊。”
石买听出范蠡指桑骂槐,又没机会反唇相讥,脸都憋红了。更让他气的是,此后范蠡一定会成为越国的依仗,气焰会更嚣张。
勾践激动地站起来,也来到范蠡面前,惊喜地说:“范特使,你也知道东海外越?看来你真正了解越国了!”
范蠡拱手致意:“太子过奖了。”
曳庸和诸暨郢并未表现出勾践那样的欢欣,在他们这些越国老臣看来,要和楚国人共治一国,麻烦只会更多。而且,他们直来直去惯了,尤其是诸暨郢,是锐意敢死、不服就打的个性,与足智多谋的文种范蠡实在是话不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