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不仅需要打仗的兵器,更需要垦荒的农器。挖土围塘,伐木造船,岂能由百姓徒手为之?大王怎可因忌惮吴国,任百姓山居,过着与鳖同住食不果腹的日子?”』
农历八月,允常提议众臣子同去浙江观潮。聊作几日筹备后,君臣乘坐马车向西而行。此行有允常、勾践、石买、文种、范蠡、冯同、曳庸、诸稽郢、灵姑浮等。允常出行规格简朴,和众臣一样用三乘马车,仅以竹编篷布装饰。
一路层林浸染,水雾弥漫,如画境。行至一处开阔之地,允常命随从告知大家停下来。山间清风几许,空气湿润,令人心旷神怡。允常悠悠地说:“众爱卿可知,此处通江达海。”
然而众人极目远眺,只看见密密的山林。
“要到上面去看。”范蠡说。允常赞许:“说得不错。”
众人弃了车子,朝山上走。允常年迈,仅靠一支蛇头铜杖已无法支撑,于是勾践和范蠡一路搀扶着他。到了山顶,他们果然看见大海,以及多处有山体遮掩的小海湾,这无疑是一处天然的囤兵良港。范蠡不禁感慨,当初允常让他走遍越地,真不是打发他。
“大王,微臣今日才领会您的用心良苦。”范蠡由衷说到。
“嗯,知道得不晚!”允常高声说,又压低声音:“越国还有不少这样的地方。”
俯视山下,水浪一层层翻涌,恰如范蠡的心潮澎湃。倚靠这样的屏障,可以建造越国精锐舟师。吴国有艅艎战舰,是诸国忌惮的军用楼船,又有“大翼”、“中翼”、“小翼”、“突冒”等用途各异的战船,无往不利。越国唯有借助独特优势,才能与之抗衡。
“且看越国之美,天下神秀!”文种说。众人一同观赏着碧海万顷,水天一色。这海与天舒展了越王与臣子的眉心。他们或彼此笑谈,或自在地眺望,连石买和范蠡看彼此的眼神也多了些平和。这一刻成为范蠡心中值得纪念的时刻。
放眼山林,范蠡看到的不是树木,是千帆竞发,是天外的天。他最深刻地感受到一切都不同了。越国将从安于弱小的旧壳里迈出来。这蓝蓝的海不同于宛地内海,它无边无际,似乎在告诉范蠡,天下之大,不需你死我活。
范蠡已经是越国大夫,有了一处封地,但他仍爱住在文种家里,随时随地相谈国事。这天,他们喝着橘皮茶,在老仆烧菜的香气里聊着越国的百废待兴。
“虽说楚越两国业已结盟,可楚国元气大伤,除了人才,尚无其他支援。你我任重道远啊!”文种说。
“文种兄说得不错。只是眼下越国缺的太多了,越王尚住在山里,议事多有不便。”
文种叹息片刻:“真是一筹莫展。”
范蠡又说:“我以为,首要的还是围塘筑堤。”
文种点头:“只是缺少足够的冶坊。”
范蠡说:“我想回楚国一趟,寻求杜荣的支持,顺便再打探我哥的消息。”
说到范伯,范蠡便一脸凄惶:“哎,哥嫂至今生死未卜。”
文种安慰说:“我已卜过,范伯无事,你尽管放心。眼下战乱已定,你尽管回去寻一寻。”
范蠡略感慰藉,说:“好。”
这时,仆从进来说有一名叫陈墨的女子来找范大夫。范蠡听是陈姓女子,询问似的看了文种一眼,然后急促地跑出门去——如他所料,是鸱夷。
“范蠡!”鸱夷如一阵风般扑入范蠡的怀中。四目对视,鸱夷知道范蠡没有忘记她,再次高兴地贴进他的怀中。范蠡有太多话想问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他拉着她的手,对文种说:“鸱夷——陈墨是我在边境认识的一位朋友。文种兄别看她生得纤细,可有一身好武艺。”
文种笑容可掬地拱手问好。鸱夷大方地说:“文种大夫,多有打扰。”文种笑着摇头:“哪里、哪里。范蠡的朋友,也就是文种的朋友,快请到堂内一叙。”
范蠡忽然紧张起来:“鸱夷,令兄可知你在这里?”
“放心,我已经去信给他,这次他断不会来找了。”鸱夷见范蠡松了一口气,会心地笑了。
坐下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茶后,鸱夷才娓娓道来:“自柏举之战以来,我和陈音辗转了很多地方,支援楚军、救济灾民。此行是特别来告知我们遇到了范伯!”
“果真看到了?我哥哥嫂嫂可还安好?”范蠡急切地问。
“安好。范伯不住在三户寨了,搬去了郢都,还加入了救国保卫战。他让我转告你,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范蠡不知为何潸然泪下。鸱夷默默地用衣袖帮他擦掉眼泪,陪他宣泄着多日来的担忧和挂念。
范蠡渐渐平复了下来:“难怪他杳无音讯。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说来真巧。有一日我在郢都,见到一名鱼贩家的小子和你长得很像,我便问他叫什么。他说叫范宰辛。我又问那名鱼贩是不是有个弟弟叫范蠡,可他说他弟弟叫范少伯。”
文种和范蠡都笑了。改名字这件事,范伯还不知道。
“后来,我说起你的样子,说起你在越国做特使,范伯才哭着说那定是二弟了。战乱时,三户寨的不少地方被吴军设置了关卡,范伯打仗之后回不去家,只好先寻了家小,再到郢都打听文种大夫和你的消息。我听说你们还没有取得联络,就急急地赶来了。”
范蠡感激又心疼地看着鸱夷。文种说:“鸱夷姑娘一路奔波,就在府上歇一歇吧。你若不嫌弃这里,尽管安顿下来。”
鸱夷起身道谢,爽快地说:“如今楚越结盟,我也当越国是故乡。今后就听从文种大夫和范蠡大夫的调遣了。”
文种爽朗地笑了。范蠡严肃地说:“那我可要想想怎么使唤你。”
得知范伯平安,范蠡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安心地筹划着围塘筑堤。偶尔得闲,便和鸱夷练剑比武、寻访山水。这一天,他们在会稽山下漫游,途径一片紫色花海。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范蠡跳下马,采择一捧紫色的草花递给了鸱夷。她仍在马上,朝他嫣然一笑。
“范蠡,这花你可曾在楚国见过?”鸱夷盯着草花,感到似曾相识。
“被你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楚国也有。”范蠡说。
“此花附近可采铜。”
范蠡双眼一亮:“是铜草花!怎么我之前竟无留意?”
鸱夷下了马,玩笑着说:“范大夫目光高远,怎么会注意到这低矮的小花?”
两人走近那片花海。范蠡激动地说:“真乃天助越国。你可知,吴越两国兵力悬殊,其一就在于兵器,尤其是青铜剑。”
两人席地而坐,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微风,格外惬意。
“这么说,吴国也有铜矿了?”鸱夷闻了闻草花,又看向远处的山。
“不只有铜,还有锡。铜锡经过一定的配比,就铸成青铜。听说吴王阖闾视青铜如命,女儿出嫁才舍得送个青铜鉴。”
鸱夷又问:“如此说来,有了铜,再设法得到锡,越国就能在兵器上与吴国势均力敌了?”
范蠡摇摇头,叹道:“若无金工和铸剑师,我们也只能看看草花。”
鸱夷不解地追问:“既然楚越已结盟,为何不请楚国调派能手?”
范蠡踌躇片刻,说:“楚国的铸剑都由工尹贵族掌权,况且冶金技术乃一国命脉所系。楚越的结盟只为抗吴,还不到可以互通命脉的程度。当然,民间也有不少可用之人。我和文种兄说过此事。”
“范蠡,你操心越国的事好像比越王还多,这是何苦?”鸱夷问,心里是有几分心疼他。
范蠡难得认真地回答:“如今诸侯争霸,哪怕像越国这样居住在山林中的小国,也要积极备战,百姓无存粮。很多有为之士都力图改变这崩坏的世道。齐相管仲以商止战,吴国大将军孙武不战而屈人之兵。我范蠡立志出将入相,是想为天下布衣寻求安身立命之道。到了越国之后,我曾亲眼看见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因为饿得头晕,掉进江水中。你说,我如何不急?”
范蠡想到西施躺在他手上的那一幕,内心依然泛起沉重伤感的波澜。
“那你打算做些什么呢?”鸱夷问。
“大兴冶坊,打造越国的舟师,让越国有防御吴国的底气。围塘筑堤,变沼泽为桑田,让百姓再也不用忍饥挨饿。”
“范蠡!你有这番胸怀,老天一定会暗中相助。不如先去和越王禀明此事,看他有何打算。”鸱夷说。她爱这样心怀仁慈而志存高远的男子,看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爱慕的星芒。
“好,我这就去面见大王。”范蠡一鼓作气,带上鸱夷策马回程。
允常正因季节转寒身体不适,还不到天黑便要睡下了,听闻范蠡求见,且是非见不可,只好坐在床榻上等他奏明。
“范大夫,何事如此着急?”
范蠡立在允常的寝殿门外,兴奋地说:“大王可知,越国有铜!”
允常淡定地回道:“越国得天独厚,有铜矿不稀奇。早些年,若耶溪水干,铜就裸露在河床上。”
“大王为何不加以利用?”范蠡急切地问。
“此乃欧冶子都无法办到的事。”
“欧冶子?可是那位铸了湛庐、鱼肠等好剑的欧冶子?”
“嗯!……”允常神思凝重,忆及欧冶子对他失望的眼神,心中一紧。他招呼范蠡靠近来说。范蠡大步子来到寝殿中央,两人可看见彼此的眼神与表情。允常的病容令范蠡大吃一惊,不过,他急于寻找冶金之法,无心寒暄,只说:“既然欧冶子技艺高超,何不请他再为越国铸剑?臣愿为大王前往。”
允常摇摇头:“欧冶子是个怪人。虽有举世无双的铸剑技艺,却只赠懂剑的君子。寡人曾让他失望了,不肯再来。”
范蠡更加景仰欧冶子。这样的高人,哪怕仅仅见上一面,他亦心向往之。
“恳请大王恩准臣去见见欧冶子,切磋一番,必对越国有所助益。”
允常犹豫了片刻:“你以为越国不筑冶坊,是真的毫无办法吗?”
“请大王明示。”范蠡已猜到一二。
“若吴国知道越国大兴冶坊铸造兵器,岂会等闲视之?蕞尔小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范蠡重重一叹,果不其然。他苦口婆心地说道:“大王,冶金乃是富国强兵的首要大事。越国不仅需要打仗的兵器,更需要垦荒的农器。挖土围塘,伐木造船,岂能由百姓徒手为之?大王怎可因忌惮吴国,任百姓山居,过着与鳖同住食不果腹的日子?”范蠡越说越激动,语气咄咄逼人。
允常的脸胀得通红,猛烈咳嗽起来。
范蠡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此前,臣曾带领苎萝村民用香榧换来少量田器,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诸侯争霸,各国都惜金如命。越国多山地、沼泽,土地多为砂土、黏土,垦荒耕种需大量田器,这如何倚仗他国?”
允常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看着范蠡。
“还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说。”范蠡眉头紧锁,似有疑虑。
“这像你问的话吗?”允常已不管范蠡,径自躺了下去:“快说完,本王好睡下。”
范蠡直接了当地说:“大王,眼下周天子衰微,诸国纷争不断,臣以为越国迟早要面对吴国的攻伐,甚至……未来还有楚国。总之,越国可以不战,但不可无兵器。”
允常知道范蠡对越国一片赤诚。他看着屋顶的蛟龙图腾,悠悠地说:“欧冶子在东海畔的高山之中,你若能寻到他、说服他,本王当然求之不得。本王可准备一封密函,你按图索骥,成败本王不会过问。”
“多谢大王,那臣先告退了。”范蠡低下身去行礼,已按捺不住去见欧冶子的迫切。他兴冲冲地回到文种府上收拾行李,高兴地吹起了口哨。不料鸱夷悄悄进来,吓了他一大跳:“我才刚来,你要溜去哪儿?”
范蠡扶着鸱夷的肩膀,温和地说:“去找欧冶子。此去山高路远,我打算一个人去,天一亮就启程。我还得向文种兄辞行,你快睡吧。”范蠡说完,一溜烟地跑了。鸱夷见他说走就走,气得直跺脚。
文种正在写信,见范蠡进了门,说:“少伯,来得正好。我正向楚王请求调集会传授技艺的能工巧匠。你看看这上面所列的细则可有遗漏?”
范蠡接过竹简看了看,说:“文种兄想得周密,该有的都有了。”
文种点点头,随即叹息:“就是不知楚王办不办得到……”
范蠡笑着说:“也无妨,我正要去见一个人,可抵得上千百个能工巧匠。”
“哦?是何人?”文种忙问。
“欧冶子。”
文种惊讶地说:“你知道他在何处?”
“允常告诉我,欧冶子在东海畔的高山里隐居呢。我明一早便启程去找他,力请他掌管冶金之事。对了,文种兄,我正要告诉你,越国有铜!”
文种惊喜地说:“若真如此,越国有希望了!”他想了一会儿,郑重地交代范蠡:“此去路远,万事小心。若见到欧冶子,人家不肯出山,切不可意气用事。”
“文种兄放心。对了,我不在埤中的日子,还请代我多多照顾鸱夷姑娘。”
“放心,一定要平安归来。”文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
两人聊起允常的身体,都感到他时日不多了,心中已对越国的变局有所准备。烛火燃尽,范蠡出门。他看见不远处鸱夷的房间还亮着烛火。窗上那抹婀娜的身影和月上之影两相静默。此时,月朗星稀。那月,是眼前的鸱夷。那星,是远方的欧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