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村孤儿

晨雾如轻纱,柔柔地裹着破山村,低矮的茅屋在雾中若隐若现,屋檐下挂着的玉米棒子被露水浸得发沉,滴答滴答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圈圈细小的水花,泛着微弱的晨光。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枝桠嶙峋,枯黄的叶子被晨风卷起,飘落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与鸡粪、柴屑、散落的谷壳混成一片,偶尔被路过的野猫踩出一声轻响。空气里弥漫着湿土的腥味,夹杂着灶膛里烧松枝的清冽烟气,松脂的焦香在雾中散开,勾起一丝暖意。村后小溪潺潺流淌,水面映着初升的晨光,波纹细碎如银,偶尔有鱼儿跃起,溅起一串碎珠般的涟漪,惊得溪边芦苇微微颤动。远处山林传来几声尖细的鸟啼,像是针刺破了寂静,紧接着又沉入雾里。村子静谧得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只有屋顶炊烟袅袅,带着柴火的焦香,缓缓融入天际,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老槐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地上,破布衫露出半截黝黑的小臂,袖口磨得毛边翻卷,裤腿上沾着几片干草,膝盖处还破了个小洞,露出青紫的瘀痕。他手里攥着一把缺了刃的木刀,刀柄被汗水渍得发黑,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尘”字,刀刃上满是划痕,像记录了无数次笨拙的尝试,刀尖还带着点干涸的树汁。他正专注地削一根歪扭的柳枝,眉头微皱,嘴唇抿成一条线,树皮屑如细雪飘落,沾在他那双满是泥污的小手上,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掌心新添了几道细小的血痕,渗出的血珠被他随意抹在裤腿上,留下一抹暗红。他叫萧尘,村里人嘴里的“野小子”,一张小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额上几缕乱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眉眼却清亮如溪水,嘴角挂着一抹倔强的笑意,像山间的野草,风吹不倒,霜打不蔫,带着一股怎么也压不垮的韧劲。

“尘儿,又在这儿瞎折腾啥稀奇玩意儿?”身后传来一道粗哑的嗓音,带着几分嗔怪,却裹着一丝藏不住的宠溺,像老树根里渗出的暖泉,粗粝中透着温情。萧尘扭头一看,是葛老爹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黄竹拐杖,慢悠悠走来。老头子左腿瘸了多年,走路一深一浅,草鞋踩得泥地吱吱作响,身后拖出一串歪斜的脚印,鞋底粘了块湿泥,甩了半天没甩掉,沾得裤腿一片污黄。他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像风干的核桃,额上皱纹深得能夹住飞虫,胡子稀稀拉拉,沾着点昨晚的饭粒,眼角却挤出一抹笑,浑浊的眼珠子映着晨光,暖得像灶坑里烧红的炭火,藏着一抹无人能懂的柔软,像是看透了世事却不愿说破。

“葛老爹,我在做个哨子哩!”萧尘咧开嘴,露出一口缺了门牙的笑脸,笑得眼角弯成两道月牙,脸上的泥点子都跟着抖了抖,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他举起那块削得坑坑洼洼的木头,晃了晃,得意洋洋地说:“吹起来可响了,昨儿我试了,狗子吓得夹尾巴跑老远,摔了个嘴啃泥,半天爬不起来,舌头还吐老长!”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土狗摔倒的狼狈样,手舞足蹈像只跳脱的小猴,木刀差点甩飞,划过空气带出一声轻啸,惊得树上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葛老爹哈哈一笑,伸手揉了揉萧尘那头乱得像鸟窝的头发,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上带着几道打猎留下的旧疤,指甲缝里还残着点兔血干涸的痕迹,隐隐透着一股腥气:“你这猴崽子,成天就知道瞎闹腾。哨子哪是这样削的?横七竖八,跟野狗啃了似的,吹出来怕是要吓跑山里的狼,连老黄牛都要尥蹶子。”他接过木刀,手指灵活地翻转,刀刃在柳枝上划出几道浅痕,动作稳得像在剥兔皮,木屑细细洒落,像雪花落在泥地上,三两下就削出一截圆润的木管,递回给萧尘,“试试,别吹出个哑巴调儿,丢你老爹的脸。”

萧尘接过来,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像得了件稀世珍宝,掌心的血痕被木管硌得微微刺痛,他却浑然不觉,眼睛亮得像点燃了火苗。他鼓起腮帮子,脸憋得通红,嘴唇凑近木管用力一吹,“呜——”一声清脆的哨音刺破晨雾,像是山雀振翅,直冲云霄,回荡在村子上空,连远处的老黄牛都抬起头哞了一声,村尾的鸡窝里传来几声惊慌的咕咕叫。他眼睛瞪得溜圆,蹦起来喊道:“葛老爹真厉害!这比我做的响十倍!我要学,我也要削得这么好!”他抓着木刀就要上手,动作急得像要抢糖吃,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却被葛老爹一巴掌轻轻拍在脑门上,力道不重,却拍得他一晃,头发乱得更像个刺猬,额上的汗珠甩出一滴,落在地上:“学啥学,先把你那破碗洗了,昨晚的饭粒黏在上头,跟长了毛似的,臭得隔壁鸡都不下蛋,狗子路过都要捂鼻子。”

萧尘揉揉脑门,吐了吐舌头,露出一副“我错了”的鬼脸,嘴角却偷偷翘起,像是藏了个小秘密,抓起木哨子一溜烟跑回屋。那间破茅屋连扇像样的门都没有,只挂了块补了又补的灰麻布当门帘,麻布上满是油污和泥点,补丁叠补丁,像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风一吹,呼啦啦抖个不停,草顶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落在坑洼的泥地上,砸出一圈圈细小的尘雾。屋子小得转个身都嫌挤,两张木板床挤在一角,一张是葛老爹的,床腿短了一截,用块青石垫着,咯吱作响,床板上刻着几道刀痕,是萧尘小时候拿石头乱划的“杰作”,歪歪扭扭像几只爬虫;另一张是萧尘的,铺着条洗得发白的破被,边角露着几团灰扑扑的棉絮,被角缝着块补丁,是葛老爹用自己旧衫裁的,针脚粗糙却结实。墙角摆着个缺了口的陶罐,罐沿裂了三道细纹,里头装着点干瘪的红薯,散发着微微的霉味,罐底还压着块破布,防虫子爬进去,那是他们过冬的全部存粮。屋里穷得连老鼠都懒得光顾,可柴禾码得整整齐齐,地上扫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个柳条编的小鸟,线条柔美,羽毛细腻,是萧尘三岁时他娘留下的唯一遗物,风吹过时微微晃动,像在低语,又像在叹息。

葛老爹杵在门口,眯眼看着萧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洗碗的身影,手里捧着破碗,袖子挽得老高,水珠顺着瘦骨嶙峋的小臂滴滴答答滑落,溅在泥地上,砸出几个浅浅的小坑。他眼底闪过一丝柔和,弯腰捡起萧尘丢下的木刀,指腹摩挲着那缺了刃的刀身,刀柄上的“尘”字歪得像要摔倒,是萧尘五岁那年自己刻的,差点削掉根手指,哭得满脸鼻涕泡,葛老爹哄了半天才止住。他叹了口气,低声自语:“这孩子命苦啊……他爹娘要是在,哪用得着跟着我这瘸老头子啃窝头,睡这漏风的破屋,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声音低得像风吹过枯草,带着无人听见的苦涩,尾音被晨风卷走,散在雾里。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雾蒙蒙的山林,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像在追忆逝去的岁月,又像在担忧未卜的明天。

十年前,破山村来了对逃难的年轻夫妇。男人叫萧山,肩宽背厚,扛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笑起来憨得像头老牛,眼角有几道晒出的细纹,透着股苦里熬出的韧劲;女人叫柳氏,手巧心细,笑声清脆得像山泉,眼睛弯起来像月牙,怀里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襁褓里裹着的就是萧尘。那时村里人还笑:“这对苦命鸳鸯,生了个小叫花子,怕是养不活。”他们没地没房,只在村尾搭了个草棚,墙缝大得能钻进野猫,屋顶漏雨,夜里得拿盆接着,哗哗的雨声常吵得萧尘哇哇大哭。萧山性子实诚,常帮村里人修屋顶、挑水,累得满头大汗也不吭声,换回点粮食总先紧着柳氏和萧尘吃;柳氏会用草叶编小鸟,栩栩如生,羽毛细腻得像真的一样,逗得村里的娃娃围着她喊“婶子”,她总笑着分点野菜汤给孩子们喝,汤里常飘着她从山上采来的野葱花。可好景不长,萧尘三岁那年,一场山洪来得毫无征兆,乌云压得天像塌了,浊水裹着断枝残石咆哮而下,草棚一冲就垮,屋里仅有的半袋粮食被卷走。萧山跳进洪流想捞回粮食,喊了声“柳儿,带着尘儿走”,就被卷进漩涡,连声喊都没留下,只留下一只破草鞋卡在岸边柳树上,随水流晃荡。柳氏抱着萧尘爬上一棵歪柳树,熬了三天三夜,嗓子哭哑了,手指抓树皮抓得血肉模糊,指甲翻开,血顺着树干淌进泥里,染红了一小片土。她把最后一口干粮塞进萧尘嘴里,自己饿得嘴唇发紫,眼神却温柔得像春水,轻轻哼着摇篮曲,直到气息渐弱,最后病死在村口,怀里还紧紧护着萧尘,嘴角挂着一丝释然的笑,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天,葛老爹拄着拐杖路过,看见小萧尘光着脚丫坐在泥里,瘦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枯叶,抓着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圈,画的是个歪歪扭扭的家,嘴里喃喃喊着“娘”。那双大眼睛空洞得像丢了魂,泪水混着泥,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像刀刻在葛老爹心上,疼得他胸口一抽。

葛老爹心一软,把他抱回了家。从那以后,这个瘸腿的老猎户,多了个拖油瓶。村里人笑他:“葛老爹,你自个儿都吃不上饭,还养个野种干啥?白费粮食!”葛老爹总是一瞪眼,胡子翘得像刺猬:“老子乐意!这小子比你们这些懒汉强一百倍!”骂归骂,他却从没让萧尘饿过一顿。有一年闹饥荒,他瞒着萧尘把猎来的兔子全换了半袋糙米,自己饿得头晕眼花,靠嚼草根撑了三天,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还笑着说:“老爹胃口小,吃点风就饱了。”夜里他偷偷摸摸煮粥,端到萧尘床边,吹凉了才喂,生怕烫着那张小嘴,粥里还掺了点他从山上挖来的野蒜,怕萧尘吃得没滋味。

日子清苦,却也有温情。葛老爹靠打猎换点粮食,萧尘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跑,学着搭陷阱、剥兔皮,小手被草绳磨得起了血泡也不吭声,葛老爹心疼得骂他“傻小子”,却悄悄把自己的布条裹在他手上,布条上还带着点汗味。傍晚爷俩儿挤在一张破桌上吃饭,桌上只有一碗野菜粥,几根野菜漂在浑汤里,旁边摆着俩硬邦邦的窝头,咬一口满嘴渣子,硌得牙疼。萧尘总把碗里的野菜拨给葛老爹:“老爹你吃,我不饿。”说完还拍拍瘦得凸出肋骨的小胸脯,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眼睛却偷偷瞄着葛老爹的碗,生怕他不吃。葛老爹瞪他一眼:“傻小子,饿着自己算啥本事?吃你的,别瞎逞能!”可他端起碗时,手抖了一下,眼角悄悄湿了,忙低头喝粥,掩饰那抹没人看见的柔软,喉头却像哽了块石头,咽不下去。

晌午,萧尘背着个破篓子去河边捡柴,篓子底 Grind了个洞,柴禾漏了一路,散在泥地上像撒了把星星,他却浑然不觉,哼着小调,脚丫子踩得泥水啪啪响。路过小溪时,他听见一阵细弱的呜咽,像是被风吹散的哭声,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拨开芦苇一看,是一只黄毛小狗崽,半个身子陷在泥里,爪子扑腾着却越陷越深,湿漉漉的眼睛满是惊慌,毛发被泥水糊成一团,瘦得肋骨根根可见,像是几天没吃东西。他心一紧,顾不上鞋湿,跳进溪水里,踩得泥水四溅,溅了他满脸泥点,凉得他打了个哆嗦。他小心翼翼把小狗抱上岸,手指轻抚着它颤抖的后背,低声哄道:“别怕别怕,有我呢,你可不能淹在这儿。”小狗冻得直哆嗦,舔了舔他的手指,舌头温热得像块小炭,呜呜叫着往他怀里钻,湿漉漉的鼻头蹭得他手心发痒。萧尘咧嘴一笑,脱下破衫裹住它,布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凉得他嘴唇发紫,他却毫不在意,抱着小狗跑回家,找了块干布擦干净,掰了点窝头渣子喂它。小狗吃得狼吞虎咽,差点噎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摇着尾巴围着他转,尾巴甩得像把小扇子。他蹲下身,挠着小狗的耳朵,嘀咕道:“你这小东西,咋跟当年的我似的,差点没命。以后你就叫小黄,跟着我吃香的,保你胖得像个球!”小黄像是听懂了,汪了一声,扑进他怀里,爪子踩在他膝盖上,惹得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清脆得像溪水撞石,惊飞了屋顶一只歇脚的麻雀。

傍晚,太阳沉在山头,余晖洒在破村的泥路上,像铺了一层碎金,风吹过老槐树,卷起几片枯叶,落在屋前的石磨上,石磨边晾着几块洗得发白的破布,随风晃荡,像在诉说岁月的清苦。萧尘在屋里忙活半天,煮了一锅“鱼骨汤”,其实就是几根捡来的鱼刺泡了ouch热水,汤面上漂着几片野菜叶子,闻着有股淡淡的腥香,汤底还沉着点泥沙,泛着微黄。他端着个缺口的陶碗跑出来,碗沿滴着水珠,映着夕阳闪出微光,热气腾腾的汤晃荡着,洒了几滴在泥地上,烫得小黄跳开一步。他兴冲冲喊道:“葛老爹,今儿我捡了点鱼骨头,煮汤给你喝!”葛老爹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雾袅袅升起,熏得他眯起一只眼,脸上皱纹挤成一团,嘴角却挂着笑,像个老树桩子开出了花。闻言一愣,随即笑骂:“你这猴崽子,鱼骨头也能煮汤?不怕扎破嘴啊?还是留给你那小黄狗吧,它牙口好!”

“才不会!”萧尘拍拍胸脯,昂起小脸,得意地说:“我煮了半天,可香哩!小黄喝了,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差点把自个儿甩飞!”他把碗递过去,小心翼翼护着,生怕洒了,袖子被热气熏得湿了一片。小黄蹲在一旁,伸着舌头眼巴巴盯着,尾巴甩得啪啪响,鼻头抽动着,像是闻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味道。葛老爹接过碗,吹了吹热气,眯着眼喝了一口,咂咂嘴:“嗯,尘儿的手艺不赖,比老爹当年强,咸淡正好,有点野葱的味儿。”他喝得慢条斯理,像在品什么山珍海味,眼神却始终落在萧尘身上,浑浊的眼底藏着一抹满足,像看着一棵小树苗在风里顽强长大,根扎得再深也要护着它。

屋外,几个村童跑过,手里攥着弹弓,嘻嘻哈哈喊着:“萧尘,明天去掏鸟窝不?山上那棵老松树有窝大的,里头准有蛋,能烤着吃!”萧尘回头应道:“去!等我把哨子做好,给你们吹个响的,比黄二叔的唢呐还带劲!”他扭头看向葛老爹,眨眨眼:“老爹,我把鱼骨汤分点给柱子他们吧?他们娘病了,家里没啥吃的,柱子昨儿还偷啃了块树皮。”葛老爹点点头,摆摆手:“去吧,记得留点给自个儿,别全给了,你这傻小子心眼儿忒实。”萧尘咧嘴一笑,端着剩下的半锅汤跑出去,几个孩子围上来,你一口我一口,分得热热闹闹。柱子舔舔嘴唇,咧嘴说:“尘哥,你这汤比我娘做的还香,喝了肚子暖乎乎的!”另一个叫石头的小孩嚼着野菜,含糊不清地说:“就是有点沙子,咯牙!”萧尘挠挠头,笑得腼腆:“哪有,就点鱼骨头,瞎煮的。明儿我再去捡,煮个没沙子的!”孩子们笑着闹着,柱子拍拍他肩膀:“尘哥仗义!以后我跟你混,当你小弟!”萧尘被逗乐了,挥挥手:“去你的,谁要你当小弟,赶紧回家,别让你娘骂!”

分完汤,萧尘见柱子背着个破篓子,里头几根柴禾细得像麻杆,柱子走得歪歪斜斜,瘦小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他跑过去,二话不说抢过篓子背在自己肩上,笑嘻嘻说:“柱子,你这柴够烧一顿饭不?走,我帮你背回去,省得你摔个狗啃泥!”柱子脸一红,嘀咕道:“我自个儿能行……”可还是跟在后头,小声说:“尘哥,你说黄二叔咋老吹唢呐跑调?昨儿村里办喜事,他吹得我家鸡都不下蛋了!”萧尘哈哈大笑,学着黄二叔吹唢呐的怪调,逗得柱子捂着肚子直喊肚子疼。两人一路说笑着,路过村里的老井,井边几块青石被踩得光滑,井绳上挂着点水珠,映着夕阳像串小珍珠。萧尘把篓子送到柱子家门口,拍拍手:“明儿山上见,别睡过头!”柱子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尘哥,谢了!”萧尘摆摆手,哼着小调回了家,背影在暮色中一跳一跳,像只快活的小雀。

暮色渐深,村口的老槐树下,风吹过,带起一阵沙沙声,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堆在树根旁。葛老爹抽完最后一口旱烟,敲敲烟袋,起身准备回屋,却忽然皱眉,目光落在树下那片泥地上——原本平整的地面多了几道凌乱的脚印,深浅不一,像是有人踩过又匆匆抹去,旁边散落着一根折断的枯枝,枝头带着点湿泥,像被攥过又丢下,枝旁还有一小块布条,破得看不出颜色,被风吹得贴在泥里。他拄着拐杖走过去,蹲下身,眯眼盯着那片痕迹,眉头拧得像打了结,指尖捻起布条,嗅了嗅,带着股淡淡的汗臭,低声嘀咕:“这鬼地方,啥时候多了个瘸子……这脚印,不像村里人。”他抬头望向村口,暮色中隐约有个佝偻的身影一瘸一拐走远,手里拄着根枯枝,破烂的衣摆拖在泥里,像鬼影般晃了两晃,隐进雾里。葛老爹眼神一沉,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关节咔咔作响,手背青筋凸起,像是攥住了什么不祥的预感。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摇了摇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拄着拐杖回了屋。可刚迈过门槛,远处山林里传来一声低沉的狼嚎,悠长而尖锐,像刀划过夜幕,刺得他背脊一凉。他顿住脚步,回头望向黑漆漆的山林,喃喃道:“这狼嚎,咋听着不对劲……”他皱着眉回了屋,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沉得像心跳。

夜色笼罩破山村,月光洒在泥路上,映得老槐树枝影斑驳,像无数只手在黑暗中摇曳,影子里仿佛藏着什么窥伺的目光。屋里,萧尘搂着小黄睡在破被里,嘴角挂着笑,呼吸轻浅如风。他梦见自己吹着哨子,哨音清亮得响彻山林,山坡上开满了野花,他跑啊跑,前面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高大憨厚,一个温柔清瘦,笑着朝他招手。他喊着“爹!娘!”跑过去,却怎么也跑不到,影子越来越淡,化成一缕烟散了。他猛地惊醒,睁开眼,月光透过破窗洒进来,照得屋里一片清冷。他喘着气,伸手摸向墙上的柳条小鸟,指尖轻抚着那细腻的羽毛,凉得像冰,鼻头一酸,低声喃喃:“娘,你咋不等等我……”小黄像是感应到什么,蹭了蹭他的手,呜呜低叫。他抱紧小黄,闭上眼,眼角滑下一滴泪,渗进破被里,没了痕迹。

葛老爹坐在床边,借着月光缝补萧尘的破衫,针脚细密得像在绣花,手指却微微发抖,像是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他低声哼起一首老山歌,嗓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枝:“山高路远人无常,风吹云散命如霜。莫问前路何处去,回头已是断肠乡……”歌声低沉,词里藏着无尽的苍凉,像在诉说命运的无常,又像在为这片脆弱的时光提前唱一曲挽歌。针尖一晃,他手指一痛,低头一看,针刺破了指腹,一滴血珠渗出,滴在破衫上,洇开一小片猩红,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血花。他愣了愣,眼神一黯,喃喃道:“这血……莫不是个兆头……”他摇摇头,擦掉血迹,继续缝,针脚却比刚才更慢了,像在缝补一段即将断裂的时光。

屋外,风吹过村口,槐树下的脚印被夜露浸湿,渐渐模糊,折断的枯枝被风卷走,消失在夜色里。没人知道,那片纯真的光阴,脆弱得如风中烛火,很快就会被血与火吞噬殆尽。而那把缺刃的木刀,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握在一个满手鲜血的少年手中,刺向命运的咽喉,划出一道猩红的弧,染红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