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碎星之路

雪粒子打在长椅下的塑料布上,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八方把旧毛衣往胸前拽了拽,薰衣草香混着来财身上的烟火气,形成一种奇特的温暖结界。公猫的爪子还套着老奶奶的顶针,每次动一动,就会和石子碰撞出细碎的响。

“冷吗?”来财把尾巴绕在她爪边,三花毛上结着的冰碴子簌簌掉落,“以前在垃圾站,我和三条腿的老黄猫挤在破冰箱里过冬,那才叫冷。”

母猫没说话,只是把毛衣一角往他那边扯了扯。她看见远处便利店的灯光下,有个穿米色风衣的身影在徘徊,手里提着个塑料袋,正是昨天那个儿媳妇。

“她在干嘛?”来财眯起眼睛,爪子下意识按紧顶针。

八方没回答。她看见女人蹲在雪地里,往灌木丛里放了个保温桶,桶盖上贴着张便利贴,字迹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小心烫”。热气从桶缝里冒出来,混着鸡肉和胡萝卜的香味,让她想起老奶奶煮猫饭时,蒸汽模糊了厨房玻璃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时,他们终于抵不住饥饿。来财舔掉保温桶上的雪花,用爪子扒开盖子:“是南瓜鸡胸粥,还热乎着。”

粥里埋着几块去骨的鱼肉,炖得软烂入味。八方咬下一口,忽然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那是抗过敏药的苦味,女人大概是在做饭时,不小心把药片掉进了锅里。

“她放了药。”来财耳朵动了动,却没有停下进食,“怕我们生病?”

母猫点头,喉咙里堵着温热的粥,却说不出话。她想起女人昨天塞在纸箱里的旧毛衣,袖口处有重新缝过的痕迹,显然是拆了自己的旧围巾补的。原来有些善意,总是裹着笨拙的外壳,像顶针上的铜锈,要贴近了才能看见底下的光。

天亮时,雪停了。八方跟着来财跳过结霜的草坪,看见路边的垃圾桶上贴着张纸:“寻猫启事,布偶猫与三花猫,亲人温顺,提供线索者重谢。”照片是去年秋天拍的,她蹲在老奶奶肩头,来财叼着片枫叶,背景里的女人正举着相机微笑。

“她在找我们。”来财用爪子拍了拍照片,顶针在阳光下闪了闪,“要回去吗?”

八方盯着照片里女人的眼睛,想起昨晚雪地里的保温桶。她知道只要现在跑回便利店,就能钻进那个米色风衣的怀里,虽然会换来一阵喷嚏,却能得到一个温暖的纸箱。但她也看见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正是老奶奶的葬礼那天,女人大概是强撑着过敏,连夜印了这些启事。

“不了,”她转身走向公园深处,尾巴扫掉照片上的雪,“领养中心会有更好的人家。”

流浪的第七天,他们在旧仓库里遇到了橘猫阿橘。阿橘的左耳缺了块毛,和来财如出一辙,只是她的缺角里嵌着颗亮晶晶的玻璃珠:“被熊孩子用弹弓打的,不过现在是我的勋章。”

阿橘带他们去翻学校食堂的后窗,教他们用尾巴勾住栏杆倒挂着偷面包。来财学得很快,却在看到橱窗里的毛线玩偶时突然走神,爪子一滑,差点从二楼摔下去。

“想老太太了?”阿橘用爪子拍他的脑袋,“我以前的主人是个织毛衣的,每次她织围巾,我就睡在毛线堆里,现在……”她甩了甩尾巴,玻璃珠在暮色中闪了闪,“现在我有整个仓库的老鼠当臣民。”

八方蹲在窗台上,看着来财在下面和阿橘打闹。公猫的动作比平时笨拙,每次跳跃后都会轻轻咳嗽,像有片羽毛卡在喉咙里。她想起三天前,他为了给她抓鸽子,在结冰的湖面上滑倒,爪子划出的血痕至今未愈。

“来财,休息会儿吧。”她跳下窗台,用毛衣蹭他沾着草屑的脸,“阿橘说图书馆后面有暖气管道。”

公猫想笑,却被咳嗽打断。阿橘突然正色:“你们该找个固定的窝,马上要下冻雨了。”她指了指远处亮着灯的小区,“3号楼地下室没锁,我去年在那儿熬过冬天。”

深夜的小区格外安静。八方跟着来财钻进地下室,霉味中混着旧报纸和猫粮的香气。墙角堆着几个纸箱,其中一个贴着“猫咪用品”,里面有半袋猫粮、几条毛巾,还有个带着女人香水味的旧围巾。

“是她放的。”来财用爪子拨弄围巾,羊绒线间掉出张纸条,“抱歉不能收养你们,但这里永远有你们的位置。”

母猫把围巾铺在纸箱里,香水味混着老奶奶的味道,让她想起温暖的毛线筐。来财蜷在她身边,顶针从爪子上滑落,滚到纸箱角落的许愿石旁——那是他从月潮林带出来的碎石头,一直藏在毛领里。

“其实我早该告诉你,”公猫舔了舔她的耳朵,声音轻得像雪,“许愿石根本没用,那天在迷宫里,我看见你哭,就偷偷捡了块碎石头……”

八方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子:“我早就知道啦,真正的许愿石,一直在这里。”她蹭了蹭他的胸口,听见里面传来沉稳的心跳,像老奶奶织毛衣时的针脚,一下下,都是活着的温度。

冻雨在凌晨三点抵达。地下室的管道传来嗡嗡的响,像老奶奶的旧收音机在播放摇篮曲。来财忽然起身,叼起顶针:“我去给你找吃的,冰箱里还有半块火腿。”

“别去了,”八方想抓住他的尾巴,却只抓到一片雪花,“外面太滑……”

公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八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雨夜里渐远,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冲进夜色,嘴里叼着偷来的鳕鱼干。

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她数着管道上的锈斑,数到第一百个时,听见地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不是熟悉的三花尾巴扫过落叶的响。

“快走!”阿橘撞开地下室的门,玻璃珠在头顶的灯光下碎成光斑,“来财被车撞了!”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八方觉得自己的爪子踩在云上,踩在水上,踩在无数个老奶奶织毛衣的清晨与黄昏里。当她跑到马路中央时,看见来财躺在路灯下,三花背毛上的血正混着雨水,流向路边的排水沟。

“来财……”她的叫声被冻雨撕碎,顶针从口中滑落,滚到他爪子边。公猫费力地抬起头,绿眼睛里映着她的倒影,像两颗即将熄灭的绿宝石。

“抱歉,”他舔了舔她脸上的雨水,“没找到火腿……”

八方想告诉他,地下室有女人留的猫粮,有温暖的围巾,有一切他们需要的东西。但她的喉咙被冰堵住,只能把他抱进怀里,感受他的体温正在迅速流失,像老奶奶临终前逐渐冷却的手。

“许愿石……”来财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再试一次……”

母猫颤抖着掏出碎石头,蓝光在雨夜里格外微弱。她想起迷宫里的星光,想起藤蔓的紫色花朵,想起所有未说出口的“谢谢”与“对不起”。当她闭上眼睛时,听见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还有女人焦急的呼喊:“有没有人看见两只猫?一白一花……”

没有奇迹发生。碎石头在雨中裂成粉末,混着来财的血,变成黑色的泥。八方想起乌鸦说的话,终于明白最残酷的真相——有些愿望之所以无法实现,不是因为不够虔诚,而是因为生命的重量,从来不是任何石头能承载的。

“没关系,”她舔去他眼角的雨水,“我们回家。”

来财的身体已经僵硬,但爪子仍然紧紧攥着顶针。八方拖着他走向地下室,每一步都像在拖曳自己的灵魂。路过便利店时,她看见玻璃上的倒影:一只浑身湿透的布偶猫,背着另一只不会再动的三花猫,它们的尾巴交缠在一起,像两根被雨打湿的毛线。

地下室的纸箱还留着体温。八方将来财放在围巾上,用毛衣盖住他缺毛的耳朵。顶针被她戴在爪子上,虽然大得离谱,却刚好能套住公猫的爪子——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他用爪子勾住她的尾巴,从此再也没松开过。

冻雨敲打着屋顶,发出葬礼般的鼓点。八方听见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声,还有男人焦急的呼喊:“猫在地下室!快叫兽医!”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抬头,只是把脸埋进三花背毛里,嗅着逐渐淡去的烟火气,等待体温一点点流失,等待某个再也不会到来的春天。

她终于明白,老奶奶的顶针从来不是许愿石,而是个装满回忆的容器。里面盛着织毛衣的沙沙声,盛着热牛奶的香气,盛着两个灵魂相遇时,像毛线针穿过线圈般,发出的那声轻微的、却永远不会消散的“咔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