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令下来了。
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公章,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李晓成同志:
经研究决定,免去你原市第二看守所管教职务。
调任至:西山县盘岭乡派出所。
职务:民警。
即日起生效,限十日内报到。”
西山县。盘岭乡。
李晓成看着那张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西山县,本市最偏远、最贫瘠的山区县,盘岭乡更是山沟里的山沟,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地方。调离看守所是意料之中,但这去处…比当年发配郊县看守所更远、更荒凉。这几乎是流放。
周志刚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脸色铁青,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遮不住他眼中的憋闷和无奈。分局的决定不容更改,他能做的,只是在李晓成出院前,尽量替他多争取几天休养时间。
“盘岭…”周志刚掐灭烟头,声音沙哑,“那地方…苦。山高路远,穷。所里拢共没几个人,事还不少,偷树的,争水的,邻里打架…跟咱们这号子里的活计,两码事。”他顿了顿,看着李晓成依旧平静无波的脸,“不过…也好。清净。天高皇帝远。先把身子骨养瓷实了,比什么都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像是在安慰李晓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李晓成没说话。他只是将那张调令折好,连同枕边那枚磨损的警徽,一起放进了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旧挎包夹层里。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看守所的大门关闭了,另一扇更偏远、更破败的门向他打开。警察,还是警察。只是舞台,从阴森的高墙内,换到了连绵的大山里。重建?秩序?在盘岭乡的穷山沟里?他扯了扯嘴角,一丝苦涩的笑意转瞬即逝。
杨丽萍默默地收拾着李晓成不多的行李。那几本她带来的诗集,被仔细地放进了挎包。当她拿起枕边那个装着微型录音笔的证物袋时,动作停顿了一下。冰冷的标签,黑色的录音笔,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她犹豫地看向李晓成。
“这个…要带走吗?”她的声音很轻。
李晓成的目光落在证物袋上,停留了几秒。林默冰冷的话语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活着,才能想清楚…值不值…”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
“…扔了吧。”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杨丽萍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失落。她没再问,默默地将证物袋丢进了病房角落的医疗垃圾桶里。黑色的塑料口袋吞噬了那枚记录着罪恶与沉沦的冰冷物件。
出院的日子到了。天气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周志刚开来一辆半旧的吉普车。李晓成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便装,身形依旧单薄,脸色苍白,走路还需要杨丽萍在一旁小心地搀扶。他拒绝了轮椅,坚持自己一步步走出医院大门。每一步都牵扯着肋间的隐痛和大脑深处残留的混沌感,但他走得很稳。
吉普车驶离医院,汇入城市的车流。李晓成靠在后座,闭着眼,感受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高楼大厦,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些曾经属于杨丽萍向往的“长安街灯光”,此刻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现实的毛玻璃。喧嚣被隔绝在车窗外,车厢里只有引擎的轰鸣和周志刚偶尔一两声沉闷的咳嗽。
车子最终停在了长途汽车站破旧的门前。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味、尘土味和廉价食物的混合气味。人流嘈杂,扛着大包小裹的民工、带着孩子的妇女、吆喝着拉客的司机…一派最底层、最鲜活的市井气息。
去西山的长途车,是一辆漆皮剥落、沾满泥点的老式客车。车顶上捆扎着巨大的编织袋和箩筐。周志刚替李晓成买好票,又费力地将一个装着新被褥和简单生活用品的编织袋塞进拥挤的车顶行李架。
“到了那边,给所里打个电话,号码我写纸条放你包里了。”周志刚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声音低沉,“盘岭所的老秦…我打过招呼了,人实在,就是脾气有点倔。有啥难处,别硬扛,打电话给我。”
他顿了顿,看着李晓成苍白却平静的脸,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
李晓成点点头,嘶哑地应了一声:“…所长…保重。”
周志刚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带着老兵特有的沉重和期许。然后,他转过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吉普车,没有回头。背影在嘈杂的车站背景中,显得有些孤独和萧索。
李晓成收回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杨丽萍。她穿着素净的连衣裙,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印着暗花的保温桶,在灰扑扑的车站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的脸色比李晓成好不了多少,苍白,眼圈微红,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不舍、担忧、愧疚,还有一种下定某种决心的释然。
“这个…你带着。”杨丽萍将保温桶递过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山里…冷。喝点热的…胃会舒服些。”
李晓成接过保温桶。沉甸甸的,带着温热的余温。他打开盖子看了一眼,里面是熬得浓稠的小米粥,上面飘着几颗饱满的红枣。
“谢谢。”他低声道。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长途车司机已经在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
“晓成…”杨丽萍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想好了。”
李晓成抬眼看着她,等待着。
“我…不能跟你去盘岭。”杨丽萍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不敢看李晓成的眼睛,“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人照顾。但是…我…我试过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努力不让它掉下来,“你的路…在警徽上,在大山里,在那些…我看不懂也走不进的沉重里。我的路…在城里,在那些…你觉得矫情的灯火里。”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害怕…害怕再看到你把自己弄成那样…害怕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害怕守着一个人…却永远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眼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原谅我…晓成…我…我订了晚上的火车票…去南方…我表姐在那边…帮我找了份工作…”
她哽咽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裹,塞到李晓成手里:“这个…留给你…算是…一点念想吧。别…别送我。”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像逃离一般,快步融入了车站嘈杂的人流中。瘦削的背影在人群中晃动了几下,就消失不见了。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小豆冰棍的清甜气息,转瞬就被浓重的汽油味和尘土味彻底吞噬。
李晓成站在原地,手里捧着温热的保温桶和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裹。他看着杨丽萍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挽留,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那道名为“长安街灯光”的鸿沟,终于在这一刻,以最清晰也最决绝的方式,横亘在了他们之间。她走了,带着她的忧愁和恐惧,走向了她想要的烟火人间。而他,属于这条通往大山深处、布满荆棘的未知道路。
长途车的喇叭再次刺耳地响起。司机探出头,用浓重的口音吼道:“西山的!走不走啦?!发车啦!”
李晓成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牛皮纸包裹,没有拆开。他把它和保温桶一起,小心地抱在怀里。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有些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辆沾满泥泞、通往未知的长途客车。
车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老旧的客车颤抖着,驶离了喧嚣的车站,驶向城市边缘,驶入越来越浓重的、笼罩着群山的灰暗暮色之中。
车厢里拥挤、闷热,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尘土味。李晓成抱着保温桶和包裹,靠窗坐着。窗外,城市的灯火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荒凉的山野轮廓。暮色四合,山影如同沉默的巨兽,在视野里起伏。
他打开保温桶,温热的米粥香气飘散出来。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粘稠、带着红枣的微甜,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带来一丝久违的慰藉。
他放下勺子,目光落在怀里的牛皮纸包裹上。迟疑了一下,他小心地拆开包装纸。
里面是一本崭新的、硬皮封面的笔记本,一支黑色的钢笔。笔记本的扉页上,夹着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是杨丽萍熟悉的、带着忧愁气息的娟秀字迹:
“晓成:
前路山高水远,望君珍重。
提笔或能忘忧,落字亦是新生。
萍即日”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地点。只有最克制的祝福和最委婉的告别。
李晓成看着那行字,又看看崭新的笔记本和钢笔。提笔忘忧?落字新生?他扯动嘴角,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苦笑掠过唇边。他合上笔记本,连同钢笔一起,小心地放回挎包里,和那枚警徽、那张调令放在一起。
然后,他再次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安静地喝着保温桶里温热的粥。目光投向车窗外。
暮色已沉。客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车灯像两把微弱的光剑,吃力地劈开浓重的黑暗。两侧是黑黢黢、望不到顶的山影,沉默地压迫而来。车轮碾过坑洼,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保温桶里的粥渐渐见底。李晓成盖上盖子,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后一点来自尘世的暖意。他闭上眼,靠在冰冷颠簸的车窗上。身体的疲惫和旧伤在颠簸中隐隐作痛,脑中的混沌感也如影随形。前路茫茫,山高路险,终点是一个陌生而破败的山区派出所,背负着处分和可能伴随一生的伤痛。
黑暗中,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挎包的布料,紧紧握住了里面那枚冰冷坚硬的警徽。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和一种奇异的、锚定般的真实感。
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群山。客车像一叶孤舟,在黑暗的山海中艰难前行。唯一的光源,是车头那两束微弱却执拗的车灯光,刺破浓重的夜雾,倔强地照亮前方一小段坑洼不平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