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胡旋杀局

夜风裹着平康坊的靡靡之音,舔过“解忧香”铺子紧闭的门扉。门内,玉娘僵硬的尸体蜷在阴影里,空洞放大的瞳孔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吞噬一切的恐惧。那缕名为“骨生香”的妖异甜腻,混着死亡的气息,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呼吸。

裴姝的目光最后掠过玉娘紧攥布片、紫黑舌尖的惨状,投向武玥。后者正死死盯着手中那顶缀着廉价琉璃珠的紫色面纱胡帽,仿佛那不是轻纱,而是烧红的烙铁。她英气的眉峰拧得几乎要折断,肩胛处草草包扎的布条下,渗出的血渍已凝成暗红,在灯火下如同某种不详的图腾。

“教坊…”裴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斩断武玥的抗拒,“阿史那的目标在那里。玉娘的死,就是他的投名状。他腿上有伤,跑不远,更跑不快。混进去,找出他,在他把下一个‘骨生香’的噩梦塞进别人喉咙之前!”

武玥腮帮的肌肉狠狠绷紧,琥珀色的眸子在阴影里燃着屈辱与暴怒的火焰。让她扮胡姬?让她扭腰摆臀去惑人?这简直比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更让她痛恨!她猛地抬眼,撞上裴姝毫无转圜余地的目光。那目光沉静,却像深渊,里面翻滚着玉娘无声的控诉、兽苑机关兽冰冷的尾锤、还有吹笛人遁入黑暗时那一声若有若无的、饱含恶意的笛音尾调。

“行!”一个字从她齿缝里迸出来,带着血腥气。她劈手夺过旁边衣桁上那套艳俗到刺眼的胡姬舞裙——湖绿锦缎上金线盘绕,缀满廉价的彩色玻璃珠片,走动间叮当作响,活像移动的货郎担子。她粗暴地将这身行头往身上套,动作牵扯到肩伤,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布条下的伤口,怕是又崩开了。她咬着牙,将那顶缀着紫色面纱的胡帽狠狠扣在头上,垂纱落下,遮住了她大半张因疼痛和怒火而扭曲的脸,只余一双在珠串和薄纱后、闪烁着猎食者般凶戾光芒的眼睛。

“那杂碎,最好祈祷他的腿跑得够快。”隔着面纱,她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

裴姝无声点头,眼中寒芒凝聚如针:“教坊排演新舞《拓枝》,正缺胡姬充数。南曲第三院,灯火最盛处就是。记住,盯紧所有腿脚不便、形迹可疑的胡人乐师。玉娘攥着他的布片暴毙,他必急于斩断所有活口。他认得我,不认得你——现在。”

武玥不再多言,转身推开铺门。门外平康坊的喧嚣热浪裹着脂粉酒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吞没。她挺直脊背,忍着肩头撕裂般的灼痛,强迫自己迈出与这身艳丽舞裙相配的、摇曳生姿的步伐,汇入街市汹涌的人潮。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教坊南曲第三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巨大的厅堂被改作临时排演场,穹顶悬下数十盏琉璃宫灯,将中央铺着的猩红西域绒毯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昂贵的龙涎香、脂粉和琴弦松香混合的奇异气息。十几名身姿窈窕的舞姬,穿着各色薄纱舞衣,正随着急促的羯鼓点,旋风般飞旋着,足踝金铃碎响如急雨,彩袖翻飞似流云。两侧回廊下,乐师们或调试琵琶箜篌,或擦拭筚篥笙箫,人影幢幢。

武玥混在一群等待上场的替补胡姬中,背靠冰凉漆柱,紫纱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无声地切割着视野内的每一个人。她的肩胛骨缝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血正缓慢而固执地洇透层层绷带和舞衣,在湖绿锦缎上晕开一小片越来越深的暗色。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蛰得眼角生疼,她却不敢抬手擦拭,生怕暴露了指尖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羯鼓声越发狂乱,如滚雷碾过心尖。舞池中央的胡旋正到最炽烈处,舞姬们高速旋转,裙摆怒放如巨大的异色花朵。眼花缭乱的光影里,武玥的目光猛地钉死在左侧回廊最边缘的阴影里。

一个人影斜倚着朱漆柱子。

身形瘦高,穿着粟特商人常见的赭石色窄袖胡袍,领口微敞。他头上戴着一顶样式古怪的卷檐胡帽,帽檐压得很低,阴影彻底遮蔽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薄唇。他的一条腿似乎有些不便,重心微偏地倚在柱上,右手下意识地、反复地揉搓着左侧大腿外侧。更让武玥瞳孔骤缩的是他手中把玩着的一件东西——一截不足尺长的、暗褐色的骨质短笛,笛身打磨得油润,两端镶嵌着细细的银箍。

就是他!兽苑废墟中,那催动兽群、操控傀儡的索命笛声!腿伤,骨笛,粟特装束!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聚合,拼凑出眼前这个阴影中的轮廓!

武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肩头的剧痛被狂涌的杀意彻底压了下去。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倚靠的柱子,紫纱下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身影,如同锁定猎物的母豹,开始沿着回廊边缘的阴影,无声潜行。每一步都踩在鼓点最重的瞬间,借着舞姬旋转带起的气流和光影的掩护,逼近目标。

十步…七步…五步…

距离在危险地缩短。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极其淡薄、却被她刻骨铭心记住的、混合着奇异甜香的汗味——骨生香!这味道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神经。

就在她即将踏入最后一步,袖中暗藏的短匕滑入掌心的刹那——

“呃…嗬…嗬嗬!!!”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生锈的铁片狠狠刮过琉璃,陡然撕裂了喧腾的乐声!

这声音并非来自阴影中的阿史那,而是来自回廊对面,靠近舞台正前方的高台!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鼓声骤停,舞姬们旋转的身形趔趄着停下,愕然转头。

只见高台上那位负责调试一架大型凤首箜篌的乐师,身体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后反弓!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指关节因巨大的力量而泛出森白,眼珠像要挣脱眼眶般恐怖地凸出,瞳孔深处是令人胆寒的、纯粹的绝望。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整张脸因窒息迅速涨成骇人的紫红色,皮肤下如同有活物在急速游走,蜿蜒暴凸起蛛网般的暗青色纹路!他的身体剧烈抽搐着,撞倒了沉重的箜篌,桐木琴身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混乱的尖叫声炸开!舞姬们花容失色,惊恐后退。乐师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裴姝的身影如同鬼魅,在惊呼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已从另一侧的回廊疾掠而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她几步抢上高台,在那乐师彻底瘫软倒地前,一把托住了他急剧抽搐的身体。

“毒!是毒!”有人失声尖叫。

裴姝指尖银光一闪,细针已刺入乐师紫黑肿胀的舌尖。抽出时,针尖那抹妖异的靛蓝在灯光下刺痛人眼。又是骨生香!发作如此迅猛猛烈!

濒死的乐师身体在裴姝臂弯里剧烈地弹动了一下,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似乎都集中到了他沾满自己口涎和血沫的右手食指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抬起那根手指,没有指向任何人,而是蘸着自己紫黑舌尖上渗出的、带着诡异甜腥气的黏液,猛地戳向近在咫尺的箜篌残破的侧板!

他的手指痉挛着,在光滑的桐木上,歪歪扭扭、极其艰难地拖拽出一道黏腻的血痕。那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残缺的、却触目惊心的符号——半个扭曲的、带着锐利芒角的星纹!那形状,与双面佛忿怒相莲座底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印记,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另一半!

最后一笔尚未拖拽完成,乐师的手臂猛地一沉,身体彻底瘫软,那双暴凸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空洞地瞪着穹顶璀璨的琉璃灯,凝固着与玉娘如出一辙的、深入骨髓的极致恐惧。唯有那半个未完成的星芒符号,在血污与毒涎中,散发着无声的诅咒。

高台上下,一片死寂。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泣。浓烈的骨生香甜腻气息混着血腥味,如同冰冷的铁幕,沉沉压下。

裴姝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回廊对面、阿史那原本倚靠的位置——

空无一人!

只有那根朱漆柱子孤零零地立着,柱身阴影处,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骨笛的冰冷气息。

而武玥,亦不见了踪影。她方才潜行逼近的位置,只余地板上几点不易察觉的、新鲜而粘稠的暗红色血滴,如同一条断续的指引,蜿蜒指向回廊后方一道半开的、通往教坊深处露台的窄门。门外,是长安城沉沉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夜。

露台之外,夜风呜咽。那缕致命的甜香,正丝丝缕缕,飘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