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遗孤会现

露台的风像裹了冰碴子,抽在脸上,带着平康坊深处飘来的、残余的脂粉和血腥的混合气味。武玥追着那一缕几乎被夜风撕碎的“骨生香”甜腻,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肩胛骨缝里的撕裂伤被狂奔的动作反复撕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间烧灼的剧痛,冷汗早已浸透那身可笑的胡姬舞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又被寒风一激,冰寒刺骨。血,顺着她绷紧的手臂,从指尖滴落,在身后幽暗的回廊石板上留下断续、粘稠的暗红印记,如同某种垂死野兽仓皇逃窜的标记。

前方,那道赭石色的身影在教坊迷宫般的回廊和堆满杂物的庭院间时隐时现,像一抹融入夜色的鬼影。他左腿的伤显然拖累了他,奔跑的姿态带着一种怪异的踉跄,每一次蹬地都像是踩在滚油上。但速度依旧惊人,对地形的熟悉更是令人心惊——他总能抢在武玥扑至前,幽灵般闪入某个不起眼的侧门或翻过低矮的院墙。

“狗东西…属耗子的么!”武玥低咒,肺里火辣辣地疼,视线被额角滚落的汗珠和那该死的紫色面纱糊住。她猛地扯下面纱,任由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骇人,死死咬住前方那个在月下仓皇跃动的影子。距离在缩短,她能听到对方粗重压抑的喘息,甚至闻到了风中那缕“骨生香”之下,一丝更浓烈的、属于伤口的铁锈味。

就在她即将扑入一个堆满废弃戏箱的狭窄后院,指尖几乎要触到对方后心衣袍的刹那——

“咻!”

破空之声尖利得刺穿耳膜!

不是冲她,是冲着前面那道赭石色的身影!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乌光,自侧上方屋檐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射出,精准、狠辣,带着收割生命的绝对冰冷!

阿史那的身体猛地向前一跄,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后背。他踉跄着扑倒在一堆腐朽的藤蔓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被掐断的“呃”音。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随即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武玥猛地刹住脚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寒毛倒竖!她几乎是本能地矮身翻滚,将自己藏入一堆破败的戏箱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撞击着受伤的肩骨,带来一阵阵眩晕的闷痛。她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刺向乌光射来的方向。

屋檐的阴影浓稠如墨,空无一物。只有几片残破的瓦片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呜咽。仿佛刚才那夺命的一击,只是月下幻影。风里,除了草木腐败的土腥气和阿史那身上弥散开的血腥,再无其他。

死了?灭口?!

武玥强压下冲出去查看的冲动,肩头的剧痛和失血的冰冷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警惕。她像一块融入阴影的石头,一动不动,只有耳朵捕捉着风里最细微的动静。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漫长得令人窒息。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确认那屋檐阴影里再无异动,她才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藏身处窜出,扑向那堆藤蔓。

阿史那脸朝下趴着,背上靠近心脏的位置,深深钉入一截乌沉沉的、毫无反光的短矢,尾羽是几根漆黑的禽鸟翎毛。伤口处流出的血不多,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油亮的死光。剧毒!见血封喉!

武玥的心沉入冰窟。线索,又断了!就在她眼皮底下!她蹲下身,忍着浓烈的血腥和那股顽固的“骨生香”甜腻,快速摸索阿史那冰冷的尸体。赭石色胡袍的内袋空空如也,只有几枚开元通宝。腰间束带上挂着一个瘪瘪的旧皮囊,里面只有一小撮深褐色的、油亮的“骨生香”籽粒。她不甘心,目光扫过他因痛苦而扭曲的侧脸,扫过他紧攥成拳的右手…等等!

他的右手似乎死死攥着什么,指关节因死亡而僵硬,掰都掰不开。借着月光,武玥看到他拇指指甲缝里,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属于他衣物的东西——一小片被揉烂的、边缘带着不规则齿痕的深紫色花瓣。很眼熟…像是…教坊舞姬们簪在鬓边的那种廉价绢花?

来不及细想,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灯笼晃动的光影——教坊的骚动终于引来了巡夜的金吾卫和惊魂未定的坊丁。

“什么人?!”厉喝声传来。

武玥眼神一凛,毫不犹豫地将那片花瓣连同阿史那身上搜出的骨生香籽粒塞入自己袖中,最后瞥了一眼那支夺命的乌矢,猛地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屋舍阴影里。肩伤处传来的撕裂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咬紧牙关,凭着对长安街巷的熟悉,专挑最黑暗僻静的路径,朝着唯一安全的方向——万年县衙义庄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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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县衙的义庄,永远是长安城最安静、也最阴森的一角。远离坊市喧嚣,孤零零地杵在城墙根下的一片槐树林深处。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剥蚀严重的门廊下,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勉强驱散着门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将义庄黑黢黢的门洞衬得如同巨兽择人而噬的口。

裴姝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停尸房里。空气凝滞,弥漫着浓重的草药、石灰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两具盖着惨白麻布的尸体并排躺在冰冷的青石台上。左边是教坊的箜篌乐师,右边是“解忧香”铺的玉娘。第三具,本该是阿史那的位置,此刻还空着。

她的指尖冰凉,落在盖着玉娘的麻布边缘。揭开一角,露出女子那张因剧毒和窒息而扭曲青紫的脸庞。那双空洞放大的眼睛,凝固着最后的极致恐惧,仿佛仍在无声地呐喊。裴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丈量过玉娘僵硬的脖颈、手臂上蛛网般的暗青毒痕,最后停留在她死死抠进自己喉咙、指甲缝里满是血污的右手上。

之前仓促,只取出了她紧攥的布片。此刻在死寂的义庄,在摇曳昏暗的灯火下,裴姝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拂过玉娘冰冷僵硬的指关节。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被血痂和皮屑掩盖的异样触感,从她紧握的掌心深处传来。不是布片,更硬,带着点…纸的脆感?

裴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翼翼探入玉娘紧握的拳心缝隙,极其轻柔地拨弄。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一枚被揉捏得几乎不成形状、只有小指甲盖大小、边缘被汗水血污浸透的深紫色纸卷,被银针的尖端艰难地挑了出来!

纸卷被血和汗黏得死死的。裴姝将它置于一片干净的素帕上,取过旁边一盏油灯。昏黄跳动的火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她屏住呼吸,用针尖蘸取了一点点随身携带、验毒用的胡杨碱粉末(注:古代一种碱性物质,遇某些物质可显色或反应),极其小心地涂抹在纸卷的污渍上。

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那些深褐色的血污和汗渍,在胡杨碱粉末的作用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融褪去!而纸卷本身,竟在火焰的微光和药粉的催化下,显露出一种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质地!上面,用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不是中原文字!是粟特文!

裴姝的瞳孔骤然收缩。她飞快地辨认着那些扭曲如蝌蚪的符号。她虽不精通,但基本的词汇和星图符号还能识得。这些文字,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份…名录?一份夹杂着浓烈诅咒与刻骨仇恨的…血誓?!

“…星坠之夜…血染…安息…”

“…孤儿…血泪…不灭…”

“…以眼还眼…以佛之名…”

“…双面…指引…归途…”

“…七日后…子时…西市…波斯邸…旧胡寺…血债…血偿…”

断断续续的词句,如同淬毒的针,扎进裴姝的眼底。字里行间翻涌的滔天恨意,几乎要冲破这薄薄的纸卷!她看到了反复出现的“双面佛”符号的简笔勾勒,看到了几个被着重圈出的、扭曲的粟特人名,更看到了一个反复出现的、令人脊背生寒的词组——“遗孤之血”(*粟特文词汇*)。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轰然炸响——三年前,轰动长安的钦天监星官灭门血案!一家七口,连同仆役,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现场惨不忍睹,只留下一个扭曲燃烧的星图符号,此案至今悬而未破,成为长安夜话里最深的禁忌!玉娘…她姓什么?裴姝脑中飞快闪过金吾卫初步查访的零碎信息…玉娘,本姓…陈?陈…三年前死去的星官副使,似乎就姓陈!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遗孤之血”四个字,带着淋漓的血腥气,轰然拼合!

玉娘,不是普通的乐工!她是当年星官灭门案唯一的、侥幸逃脱的遗孤!她隐姓埋名藏身教坊,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复仇!“解忧香”铺的频繁光顾,购买西域奇香,根本不是为了练舞提神,是为了接触那些来自西域、可能知晓内情或能提供复仇之物的胡商!阿史那…他恐怕不仅仅是个运送“骨生香”的商人,他很可能就是当年血案的参与者,或者…是那个“双面佛”组织派来清理门户、斩断线索的杀手!玉娘拼死攥下的布片,临死前蘸血画符的乐师…他们都是这条复仇与灭口链条上,被无情碾碎的环节!而玉娘藏在掌心这枚用秘法写就、需特殊药粉才能显现的纸卷,就是她以生命为代价传递出的——遗孤会的复仇纲领和集结密令!

“遗孤会…”裴姝低声念出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棱的寒气。这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的复仇,而是一群被血海深仇扭曲了灵魂的遗孤,在“双面佛”那诡异图腾的阴影下,凝聚成的复仇之刃!他们要在七日后,血洗西市波斯邸旁的旧胡寺!用仇敌的血,祭奠亡魂!

就在这时!

“噗啦——!”

义庄窗外浓密的槐树阴影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夜鸦惊飞的扑翅声!凄厉的“呱呱”嘶鸣瞬间撕裂死寂!

裴姝眼神骤寒,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锐利的缝隙!她猛地转身,指尖数枚银针已蓄势待发,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刺向窗外那片剧烈晃动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有人!一直在暗处窥视!从她进入义庄,到发现密信,显影,解读…那双眼睛,或许就藏在窗外浓稠的树影里!是遗孤会的人?还是…灭口阿史那的、那个射出乌矢的影子?他们知道了多少?这封用命换来的密信,还能守得住多久?

昏黄的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她指尖捏着那枚滚烫的、仿佛浸透了玉娘和乐师最后血泪的透明纸卷,目光缓缓移向停尸房空着的第三张青石台——阿史那的尸体,本该在那里。武玥…她那边,又遭遇了什么?

窗外的夜风骤然加大,吹得义庄门廊下的气死风灯疯狂摇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灯影乱舞,将停尸房内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轮廓,映照得如同扭曲晃动的鬼魅。那惊飞的鸦群聒噪着盘旋不去,黑色的羽翼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不祥的轨迹。

裴姝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冰窟里的玉雕。唯有她拢在袖中的左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枚小小的纸卷,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她的掌心。她微微侧耳,捕捉着窗外除了风声和鸦啼之外,任何一丝不属于此地的、细微的声响。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风穿过槐树枝丫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是走了?还是…依旧蛰伏在黑暗里,如同毒蛇,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时机?

就在她凝神戒备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扫过靠近窗台的地面!那里,在摇曳灯影与窗外渗入的惨淡月光交界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刚才夜鸦惊飞的气流带落,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青砖上。

不是树叶,也不是瓦砾。

那是一个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用暗红色黏土捏成的粗糙小像!借着昏暗的光线,能勉强辨认出那模糊的形态——一尊双面佛陀!一面悲悯垂目,另一面…却并非常见的忿怒相,而是雕刻着一只占据了整个佛面的、巨大而邪异的竖瞳!竖瞳的瞳孔位置,深深嵌入了一粒芝麻大小、闪烁着幽暗血光的…某种矿石碎粒!

这尊邪异的“血眼双面佛”小像,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不祥的静默。它是何时出现的?是刚才窥视者仓促遗落?还是…一个蓄意的警告?一个宣示?

裴姝缓缓蹲下身,没有立刻去捡。她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审视着这尊邪佛。指尖的银针在袖中蓄势待发,警惕着周围每一寸可能潜藏杀机的阴影。义庄的寒意,此刻已渗入骨髓。这不再仅仅是追查凶手,这是一脚踩进了两个被血海深仇浸透的势力——复仇的遗孤会,与那以邪佛为帜、手段诡谲莫测的灭口组织——相互绞杀的漩涡中心!

她看着那尊血眼邪佛,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你们…来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