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像烧焦的蝴蝶,混着烟火气和血腥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裴姝最后的意识,是那片挂在角门阴影里的金线袈裟碎片,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在彻底吞没她的黑暗里灼灼燃烧。
……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种宫廷特有的、清冷沉郁的檀息,霸道地钻进鼻腔,刺醒了昏沉的意识。
肩头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被严密包裹束缚后的刺痛,提醒着那场炼狱的真实。更汹涌的是左臂,仿佛整条臂膀被浸在万年寒冰里,又不断被烧红的钢针穿刺骨髓,每一次心跳都将那蚀骨的麻与痛泵向全身。
裴姝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朦胧的光晕,如同隔着一层污浊的油脂。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粘稠的视野才勉强清晰。
头顶是陌生的承尘,繁复的藻井彩绘着祥云瑞兽,边缘饰以鎏金,在透过高窗的稀薄天光下,显出一种沉甸甸的富贵与疏离。空气冰凉而洁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用以驱虫防蛀的芸草香气。身下是硬实的紫檀木榻,铺着厚厚几层锦褥,却依旧硌得她伤处生疼。
这不是白马寺的禅房,也绝非寻常医馆。这气息,这规制……是宫闱深处。
她尝试挪动身体,牵动左臂的剧毒,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强行咽下,喉间发出压抑的闷哼。
“醒了?”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听不出多少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脚步声轻缓,如同踩在云端。一个身着深青襦裙、外罩月白半臂的女官转了出来。她约莫三十上下,容色端肃,眉宇间凝着一股书卷浸润出的沉静与锐利,行走间裙裾纹丝不动,连发髻上那支素银簪子的流苏都未曾晃动分毫。她的目光落在裴姝脸上,如同尺规丈量,精准而疏离。
“这里是含凉殿偏殿。你已昏迷三日。”女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肩伤处理过,无性命之忧。左臂的毒,”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裴姝那泛着不祥青灰色的手臂,“非寻常之物,太医署束手,暂以内力与金针压制其蔓延,拔除尚需机缘。”
裴姝心头一凛。太医署束手……那地宫弩矢之毒,果然诡异霸道。
“武玥何在?”她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
“武娘子伤势虽重,却无奇毒缠身,已移往别处静养,性命无碍。”女官回答简洁,“此地非她久留之所。”
裴姝稍稍松了口气,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官:“是殿下救了我二人?”
女官并未直接回答,只淡淡道:“法会乱起,白马寺火光冲天,人潮践踏,死伤枕藉。巡城金吾卫与宫中禁军封锁现场时,于钟楼废墟之下寻得你二人。若非殿下闻讯,念及故旧之情,特命将你接入宫中诊治,此刻你或许已与那些蛊虫同焚,或身陷囹圄,受尽盘诘。”
故旧之情?裴姝心中冷笑。她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平公主殿下,何来故旧?不过是当年父亲裴炎那桩泼天大案,在史册与人心上留下的一道无法愈合的狰狞伤疤,将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名字,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是恨?是忌惮?还是……另有所图?
“殿下有何吩咐?”裴姝单刀直入。她从不信这深宫之中有无缘无故的“恩典”。
女官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异色,似乎对裴姝的清醒与直接略感意外。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殿下口谕,裴姝既已醒来,待精神稍复,即刻前往麟德殿西暖阁觐见。至于你心中疑问,”她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裴姝紧抿的唇,“见了殿下,或可知晓一二。”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吩咐侍立在外间的小宫女:“取温水与清粥来。伺候裴大人梳洗更衣。”随即,那清瘦的身影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屏风之后,只留下满室清冷的药味和裴姝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白马寺的乱局如何收场?圆通那妖僧是否落网?那地宫深处的秘密、无人自鸣的邪琴、还有张昌宗与《梵音杀》的阴影……桩桩件件,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而此刻,更大的谜团笼罩下来——太平公主,这位权倾朝野、心思难测的帝国明珠,为何要伸手捞起她这把沾满污血与剧毒的残刃?
两个时辰后,在两名低眉顺眼、动作却异常利落的小宫女搀扶下,裴姝踏入了麟德殿西暖阁的门槛。
暖阁内熏着极淡的瑞龙脑香,气息清冽,驱散了裴姝身上带来的药味。阳光透过高悬的琉璃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一道窈窕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立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正执笔挥毫。她身着杏子黄地蹙金绣鸾鸟纹的广袖宫装,云髻高耸,只斜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垂落肩头,随着笔锋的游走而微微颤动。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精致得如同玉雕,却透着一股刀锋般的冷冽与久居上位的疏离威严。
正是当今女皇最宠爱的女儿,权倾一时的镇国太平公主。
书案旁,侍立着另一位女官。与含凉殿那位不同,此女气质更为内敛深邃。她身着深碧色宫装,身形纤秀如兰,眉眼间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沉静与智慧,仿佛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她手中捧着一卷摊开的书册,目光沉静地落在公主笔下的素绢上,偶尔低语一两句,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内容却多涉经史典故或朝廷文书机要。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存在感却丝毫不弱于挥毫的公主。
裴姝心头一震。上官婉儿!这位以才名著称、掌宫中诏命、被女皇誉为“内宰相”的传奇人物!她竟也在此!
“殿下,裴大人到了。”引领裴姝的女官轻声禀报。
太平公主手中的笔锋并未停顿,仿佛未闻。上官婉儿抬起眼帘,目光平和地落在裴姝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与审度,随即又垂下眼帘,专注于手中书卷。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笔尖划过素绢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瑞龙脑香清冷的气息在无声流淌。裴姝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臂毒素在寂静中蠢蠢欲动的噬咬,以及肩头伤口在紧绷气氛下的刺痛。无形的压力如同冰水,从四面八方浸透而来。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太平公主搁下紫毫玉笔,并未转身,只拿起案上一方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她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脆悦耳,却字字带着千斤重压:
“裴大人的命,倒是硬得很。白马寺那般修罗场,竟也能囫囵个儿爬出来。”她缓缓转过身,那双凤目如同寒潭深水,精准地攫住裴姝,目光在她惨淡的脸色和僵硬的左臂上一扫,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裴远的血脉里,除了那点不知天高地厚的‘硬气’,也并非一无是处。”
提及父亲名讳,裴姝心头如同被毒蝎狠狠蜇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竭力维持着死水般的平静,微微躬身:“裴姝,谢殿下活命之恩。”声音干涩,听不出情绪。
“活命之恩?”太平公主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毫无暖意,反而更添几分冷峭,“本宫不过是好奇,究竟是何等妖邪,竟敢在神都脚下,借我佛门清净地,行此荼毒生灵、动摇社稷之恶举!”她莲步轻移,走向裴姝,杏黄的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悄无声息。强大的气场随之迫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圆通那秃驴,借讲经弘法之名,行魑魅魍魉之事,死有余辜!然其背后,必有主使!那地宫邪阵,那操控蛊虫之法,绝非一寺住持所能为!说!你在地宫之中,在那法会之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是何人,欲置你于死地?”
一连串的诘问,如同冰雹砸落,又快又急,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裴姝能感觉到上官婉儿的目光也再次抬起,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裴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左臂的剧痛。她知道,此刻任何隐瞒或错漏,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略去自身与武玥的诸多细节,将地宫所见——双面邪佛、尸油祭坛、血色符号、蛊虫之源,以及圆觉临死前的疯狂与捏碎的密信残片,简洁而清晰地陈述出来。当说到“张昌宗”三个字,以及那无人拨动却兀自震颤的邪异琴弦时,她清晰地看到太平公主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中,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刀锋出鞘般的寒芒!而上官婉儿捧着书卷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
“……那密信残片,直指净心禅师暴毙旧案,疑为‘音律杀人’之邪法,名曰《梵音杀》。圆觉临死前捏碎佛珠,指向我等,似有嫁祸,亦或警示之意。其口中嘶吼‘张昌宗’、‘血佛琴’之名。”裴姝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显得异常清晰,“法会之上,圆通借香炉与法坛机关,暗中释放蛊虫,欲以万千信众为祭。幸得武玥点燃钟楼烽燧,以火油引燃虫潮,令其现形,引发混乱。混乱中,裴姝亲眼所见,住持圆通扯落金线袈裟一角,仓惶遁入寺内角门,不知所踪。”
她说完,垂下眼帘,静待雷霆。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瑞龙脑的冷香似乎也凝滞了。太平公主脸上的那点似笑非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冰冷。她缓步走回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一卷摊开的佛经,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音律杀人……《梵音杀》……血佛琴……”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好一个张六郎!好一个‘精通音律’!竟将这等邪魔外道的手段,玩到了神都腹地!玩到了本宫的眼皮底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圆通?哼,不过一条被人牵出来顶缸的蠢狗!他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祸首!查!给本宫彻查!白马寺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秃驴给本宫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命令,是对侍立的女官所下。
“是,殿下。”女官躬身领命。
太平公主的目光再次转向裴姝,那怒火似乎稍稍收敛,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审视:“裴姝,你身中奇毒,太医署束手。此毒既源于地宫,解铃还须系铃人。圆通或其背后主使,手中或存有解毒之方。”
裴姝心头一紧。这是威胁,亦是交易。
“殿下之意……”
“本宫给你一个机会。”太平公主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既亲历地宫,知晓邪阵,又疑心那《梵音杀》与旧案勾连……那么,就去替本宫,把这‘声’的根,挖出来!”
她抬手,指向一直沉默侍立的上官婉儿:“婉儿。”
“臣在。”上官婉儿应声上前一步。
“你执掌宫中典籍诏命,对旧档秘闻了如指掌。即日起,裴姝暂入你门下,充任藏书楼‘校理’之职。特许其翻阅神龙元年之前,所有涉及宫廷乐师、佛门高僧、以及……”她顿了顿,凤目微眯,寒光闪烁,“张氏兄弟相关人物的案牍、乐谱、杂录!一应所需,皆由你调拨。务必,找出那《梵音杀》的蛛丝马迹!找出‘血佛琴’的源头!”
藏书楼校理?一个近乎卑微的从九品下阶女官之职。但此职的权责,正是整理、校对、保管皇家浩瀚典籍!太平公主此举,无异于给了裴姝一把开启帝国尘封秘档的钥匙!在这深宫禁苑之内,这看似不起眼的职位,实则是探知隐秘的最佳掩护。
裴姝瞬间明白了太平公主的用意——借她这把沾了邪毒、与张昌宗隐隐对立的“刀”,去撬开那些可能藏着致命音符的陈年旧档!她既是查案的工具,也是牵制张昌宗的棋子,更是太平公主刺向政敌的一枚暗刃!而她的报酬,就是那渺茫的解毒希望。
“臣遵旨。”上官婉儿平静领命,目光转向裴姝,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裴校理,随我来。”
裴姝压下心头的翻涌,忍着剧痛躬身:“谢殿下恩典,裴姝领命。”
跟随上官婉儿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暖阁,穿过层层叠叠、寂静无声的宫阙廊庑。阳光洒在冰冷的金砖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裴姝的左臂在行走间传来阵阵钻心的麻木与刺痛,提醒着她与魔鬼的交易已然开始。
前方引路的上官婉儿,背影纤秀挺直,步履无声,如同行走在时光缝隙里的幽兰。她并未回头,清越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裴姝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淡然:
“藏书楼,乃王朝记忆所藏,亦是无数隐秘沉埋之地。校理之责,看似清闲,实则如履薄冰。裴娘子所求之解药,或不在太医署的瓷瓶玉罐之中,而在那故纸堆的尘埃之下,在……某些被刻意遗忘的‘声音’里。”她的脚步在通往藏书楼的幽深长廊入口处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神龙元年春,内教坊伶官名册,丙字库,第七架,底层。或许……有你想听的故事开端。”
说罢,她不再言语,径直步入长廊的阴影之中。
裴姝的心,随着上官婉儿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低语,猛地一沉。神龙元年春……正是净心禅师暴毙后不久!内教坊伶官名册?丙字库?第七架底层?
上官婉儿……这位深得女皇信任、执掌机要的女官,她看似平静的指引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过往?她为何要如此隐晦地提示自己?是太平公主的授意?还是……她自己的意志?
带着满腹疑云和左臂愈发难熬的剧毒侵蚀,裴姝踏入了那弥漫着故纸尘埃与芸草清香的巨大藏书楼。光线被高耸的书架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漂浮着亿万年时光凝固的微粒。无数书卷帙册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历史的墓碑。
上官婉儿将她引至一张靠窗的陈旧书案前,案上已备好笔墨纸砚,一灯如豆。
“此处便是裴校理理事之处。”婉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丙字库在东南角,第七架标识清晰。查阅需登记,不得损毁,不得携出。”她交代完规矩,目光在裴姝青灰的左臂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似乎蕴含着一丝极淡的……怜悯?亦或是更深的忧虑?随即,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深碧色的身影很快没入书海深处,只留下满室寂静和那越来越浓的、仿佛沉淀了无数秘密的故纸气味。
裴姝没有立刻动身。她扶着冰冷的紫檀木书案边缘,稳住因剧毒侵蚀而微微眩晕的身体。左臂的麻木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正缓慢而坚定地向心口缠绕。她抬头,望向藏书楼幽深曲折、如同迷宫般的书架丛林,目光最终落向东南角那片光线更为黯淡的区域。
丙字库,第七架,底层。
上官婉儿那句低语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回响。那里,真的埋藏着“血佛琴”的起源?埋藏着净心禅师死亡的真相?埋藏着……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那陈腐的书卷气息混合着芸草的微苦,沉甸甸地压入肺腑。迈开脚步,走向那片被阴影笼罩的书架丛林。靴底踩在积年的尘埃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藏书楼里,却清晰得如同心跳。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丙字库第七架底层那排落满厚厚尘埃的卷宗木匣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硬物落地声,突兀地从她身后不远处、一个堆满废弃书稿的阴暗角落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