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姝指尖离那落满尘埃的木匣仅差毫厘。
“嗒。”
那声硬物坠地的轻响,在死寂的藏书楼里炸开,清晰得像敲在紧绷的鼓皮上。
裴姝猛地收手回身,剧毒侵蚀的左臂因这动作针扎般一麻,视野眩晕了一瞬。她死死盯向声音来处——东南角最深暗的角落,几堆废弃书稿如坟茔般堆积,阴影浓得化不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浊气,混杂着霉味和陈纸气,从那里丝丝缕缕渗出。
那不是书卷该有的气息。是活物的味道。腐朽、衰败,带着垂死的恶意。
裴姝屏息,右手悄然滑向腰间——那里空无一物,入宫前,她的佩刀已被卸下。只有冰凉的汗意浸透掌心。她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靴底碾过经年积尘,发出令人牙酸的微响,一步步逼近那片阴影。
就在她距那堆废纸一步之遥时,一只枯瘦如鹰爪、指甲缝里嵌满污黑泥垢的手,猝然从纸堆缝隙里探出!五指箕张,带着一股阴冷的腥风,直直抓向她的面门!
裴姝瞳孔骤缩,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右肩带动整个身体拧转侧避,剧痛撕裂伤口,冷汗瞬间湿透内衫。那枯爪险险擦着她的耳廓掠过,带起几丝断发。她顺势矮身,重心下沉,右腿如钢鞭般扫出,狠狠砸在纸堆下方!
“哗啦——嘭!”
腐朽的纸山轰然塌陷一角。一个枯槁如鬼魅的身影被这凶狠的一腿扫得翻滚出来,重重撞在后方冰冷的铁木书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无数泛黄的残页断简雪片般飞落,盖了那人满头满脸。
那是个老宦官。身上的低品阶灰褐宫袍早已污秽破烂,沾满可疑的深色污渍。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癫狂的血色。他仿佛感觉不到撞击的疼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挣扎着从纸堆里爬起,枯枝般的手指痉挛着抠挖地面,直勾勾地盯着裴姝,嘴角咧开一个扭曲到非人的弧度,露出焦黄的牙齿:
“玉露……玉露……仙丹……飞升……”声音嘶哑含混,如同砂砾摩擦,“还我……还我玉露丹!”最后几个字陡然拔高,变成凄厉的尖啸。他猛地再次扑来,动作竟带着不似活人的僵硬迅猛!
裴姝强压翻腾的气血与左臂蚀骨麻痛,不退反进!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叼住他枯瘦的手腕,触手处冰冷滑腻,如同握住一条毒蛇。她指下发力,狠劲一捏一拧!
“咔嚓!”
腕骨错位的轻响刺耳。老宦官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攻势顿消。裴姝顺势将其手臂反剪至背后,膝盖重重顶在他后腰命门处,将他整个人死死压跪在地!
老宦官的脸被按在冰冷的金砖上,犹自疯狂扭动,口中涎水混着血沫喷溅,嘶吼着“玉露丹”,浑浊的眼珠死死瞪向裴姝,那眼神里没有理智,只有被某种东西彻底烧毁灵魂后的空洞与狂乱。
“玉露丹?”裴姝喘息着,这名字像淬毒的针,扎进她混乱的思绪。她腾出一只手,飞快探入老宦官破烂的衣襟摸索。指尖触到一团粗糙的纸。她用力扯出。
是半张被揉搓得几乎烂掉的黄麻纸。边缘残留着被撕扯的痕迹,墨迹污损,但勉强可辨。上面歪歪扭扭抄录着几行字,赫然是炼丹的配料与火候口诀:
“铅汞合真,硫磺为引……三转火足,色如朝霞……取玉髓寒泉之上露,调和……心脉……慎之!慎之!妄服则神昏魄乱,幻象丛生……”
最后“幻象丛生”四个字被某种暗红的污渍反复涂抹,几乎糊成一片,散发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与那地宫尸油祭坛的气息如出一辙!
裴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玉露丹?神昏魄乱?这疯癫宦官,与那地宫邪阵、圆通妖僧的蛊毒……难道同出一源?
含凉殿偏殿的药气尚未散尽,裴姝又被两名沉默的宫人引着,穿过重重宫阙,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弥漫着硫磺与金属焦糊气息的区域——太医院深处,丹房重地。
空气骤然变得灼热而浑浊。刺鼻的硫磺味、铅汞的金属腥气、还有种种难以名状的草木矿石焚烧后的焦糊怪味,浓烈得如同实质的幕布,沉甸甸地压迫着口鼻。
巨大的兽首青铜丹炉矗立在丹房中央,炉膛内炭火赤红,映得整个空间光影幢幢,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炉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炉火“噼啪”爆响,炉身发出沉闷的嗡鸣。几个穿着深青色药童服饰的小内侍,脸色被炉火烤得发红,眼神却空洞麻木,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机械地拉动巨大的牛皮风箱,挥汗如雨。鼓荡的风声呼呼作响,卷起地上散落的黑色炉灰与零碎的药渣碎屑。
一个身着深紫道袍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立于丹炉旁一方巨大的青玉案前。案上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器具:紫铜药秤、玉杵玉臼、奇形怪状的坩埚、以及分门别类盛放着的各色粉末、结晶与矿石。红的朱砂、白的砒霜、黄的硫磺、绿的胆矾……在炉火映照下闪烁着诡异而危险的光泽。那人身形清癯挺拔,白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古朴木簪束于顶心,仅留几缕银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露出的脖颈皮肤细腻得不似老人。
他正用一柄细长的玉刀,极其专注地刮取着一块幽蓝如冰的矿石粉末。动作舒缓、精准,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韵律感,与周围粗粝灼热的环境格格不入。
引路的宫人躬身,声音在丹炉的嗡鸣中显得微弱:“玄微子道长,裴校理奉上官才人之命,查阅玉露丹相关旧档。”
那身影动作微微一顿,并未回头。清越平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丹炉的轰鸣与风箱的鼓噪,清晰地送入裴姝耳中,带着一丝方外之人的出尘:
“上官才人?”他轻轻放下玉刀,玉刀与青玉案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玉露丹乃前朝旧事,丹方早已失传,更因其效诡谲,列为禁药。裴校理……为何要查这等不祥之物?”他缓缓转过身。
一张脸映入裴姝眼帘。鹤发之下,面容竟如四十许人,光洁无纹,唯有眉眼间沉淀着与外表极不相称的、深潭般的沧桑与沉静。尤其那双眼睛,乍看温润平和,似有悲悯,细观之下,瞳孔深处却仿佛凝着万年不化的玄冰,冰冷、锐利,洞彻人心,又带着一丝非人的漠然。目光落在裴姝脸上,尤其在她僵硬的左臂处停顿了一瞬,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难捕捉的探究。
裴姝强压心头的异样,微微躬身:“奉命行事,查证旧档,不敢问缘由。还请道长行个方便。”
玄微子静静看着她,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线,缠绕上来。片刻,他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温和依旧,却无端令人脊背生寒:“既是上官才人之命,贫道自当遵从。只是……”他目光扫过裴姝紧抿的唇和苍白的脸色,“裴校理身染沉疴,气血两亏,此间金石燥烈之气,于贵体大为不利。查阅丹方旧档,还是速速离去为好。”他抬手,随意指向丹房侧后方一个堆满卷轴的昏暗角落,“玉露丹相关旧录,皆在彼处。校理自便。”
那角落阴暗,远离炉火,却仿佛被整个丹房炽热浑浊的气息排斥在外,自成一片阴冷的孤岛。裴姝不再多言,径直走向角落。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牢牢黏在她的背上。
角落的卷轴落满灰尘,散发着陈腐的气味。裴姝快速翻检,指尖在粗糙的卷面划过。大多是些零散的炼丹笔记、药物相克记录,提及“玉露”二字者寥寥。她耐着性子,一卷卷展开。突然,指尖一顿。在一卷不起眼的《金石异闻录》末尾,几行潦草的批注夹在缝隙里:
“神龙元年春,内教坊伶人案后,玉露丹方曾现踪掖庭。然药性剧变,服者非但不延年,反致癫狂,力大无穷,幻视幻听,状若恶鬼附体。王美人、李才人皆因此殁,死状凄惨可怖。丹方旋即被毁,然流毒未绝……”
批注的墨迹暗沉,带着一种惊悸的颤抖。
掖庭!癫狂!力大无穷!幻视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