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蜜饯留痕,悬空灯火

时间无声流过,像瀑布下的潭水,不起波澜,却也缓缓向前。月圆月缺三十次,瀑布的轰鸣成了白天的背景音,锈剑破空的“嘶嘶”声也变得像晨钟暮鼓一样规律。

陆颖儿的身影,几乎成了崖边固定的一部分。

她来时总像一阵风,带着点动静。有时几颗松果会精准地落在明心练剑的巨石旁,有时一小包碧绿叶子包着的新鲜野果会放在他歇脚的树根上。

更多时候,她自己会找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有时靠在那棵老松枝桠上,有时就盘腿坐在潭边那块光滑的青石上。她要么托腮静静看他练剑,要么摆弄自己的东西,剥点核桃或者编点草编的小玩意儿。

这一个月里,也有几天,她没出现。

第一次不来,是在第十天。那天天快黑,明心收剑时像往常那样找那抹鹅黄身影,却没看见人。心里刚有点异样,就发现老松树下有片烤焦卷边的叶子,被石子压着,上面画了条吐泡泡的小鱼——意思很明白:今天忙着抓鱼,不来啦!

半月前,她也留过这样的小鱼图。但后来的两次缺席,她换了方式。她会在石头或大片树叶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字:

明 , 家 , 来 , 找 , 颖 。

意思很清楚:“明心,家里有事来找,颖儿。”

字写得像鬼画符。明心捏着那片叶子,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默默把那叶子压在自己练剑的石头下。第二天陆颖儿来时,他什么也没提,她笑嘻嘻带了壶新采的百花蜜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朝夕相处,不远不近,一个月下来,两人竟有了点说不出的熟悉。

不知从哪天起,陆颖儿听着剑风声,忽然来了兴致,冲他喊:“喂!小木头!(自从他不理那些怪外号,她就新叫了这个)看你劈水也好多天了,累不?歇歇,尝尝这个!”说着丢过来一颗油亮的梅子蜜饯。

明心稳稳接住。汗水把额发贴在脸上,喘气也带着疲惫。他看着手里的蜜饯,又抬眼看向石头上的少女。她神采飞扬,笑容耀眼,歪着头看他,带着点不自觉的、像是姐姐捉弄弟弟般的促狭笑意。

那笑脸和日复一日的“报到”,轻轻触动了心里某个地方。又一次挥剑后,那声称呼仿佛自然而然,几乎没经思考就溜了出来:

“……知道了,颖儿姐。”

声音被瀑布声淹没,但陆颖儿听见了。她扔蜜饯的手还扬在半空,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满脸吃惊,随即那惊讶就化成了灿烂的笑,嘴角高高翘起。

“哎!”她响亮地应着,声音里全是得意和欢喜,“小木头开窍啦!再给你一个,接着!”又一颗蜜饯飞过来,比刚才更准、更有劲,明明白白表达着她的好心情。

打那以后,“颖儿姐”就落了根。明心依旧沉默专注,但练剑间隙,他目光会不自觉瞟向那个熟悉的位置。

偶尔对上那双亮晶晶看他的眼睛,他也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

树根下留给他的东西,从野果蜜饯,有时变成了小小的烤鱼签——看来她抓鱼时也没忘了他练功的辛苦。

崖边的山桃花开了又谢,粉白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旋掉进深潭。颖儿有时会故意接住飘落的花瓣,放在树下搬家的蚂蚁前头,笑嘻嘻看蚂蚁们爬上这片“花瓣船”。

明心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深吸口气,锈剑再次斩入水幕。

剑招未变,剑意如初。

只是身边多了清亮的笑声,和那个总会提前留下“小鱼图”或潦草字条的身影。日子在瀑布的轰鸣与水花的飞溅中,照常流转。最初的陌生感,早已不知不觉变成了习以为常的陪伴。

天色渐暗,山间悬铃木的叶子铺了薄薄一层金黄。

明心在潭中巨石上收剑。最后一招“断水流”劈开瀑布,水流悬停的瞬间,映出崖上的人影——陆颖儿提着一盏茜红色的纱灯,灯光把她鹅黄的裙子染成了橘色,像颗熟透的杏子。

“喂——木头!”

灯影在青苔上晃动。她几步跳到潭边,绣着缠枝莲的鹿皮靴踩得水花四溅:“收拾收拾,带你开开眼界去!”

剑穗“啪”地垂进水洼。明心皱眉:“剑还没练完……”

“悬空城的千灯节!”陆颖儿猛地把纱灯举到他眼前,琉璃罩里的烛火惊慌地晃,“三十六层楼挂满琉璃鱼灯,护城河里漂着金箔莲花灯,连九曲栈道都用萤火虫铺成星河——”她踮起脚凑近,眼里的光比灯还亮,“你天天对着光秃秃的山和冷冰冰的剑,不怕自己也变成块石头?”

明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铜锈。山风吹进领口,带着悬铃木叶微涩的冷香。

(悬空城……城主府的灯节……)

“我……”他喉咙动了动,锈剑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身份不合适。”

“嘁!”

灯杆突然扫向他膝盖弯,明心一个踉跄,陆颖儿已经抓住了他手腕。少女指尖的温度透过他手上的薄茧传来。她袖子里滑出半张描金的花笺:“喏,请柬都替你写好了!”笺上墨迹潦草地写着“明心”两个字,像被风吹歪的竹子。

他盯着“明”字末尾飞散的墨迹,觉得比剑谱最深奥的剑意还难懂。潭水映出她鼻尖细密的汗珠,晚钟恰在此时敲响,“咚——”

“就三个时辰!”陆颖儿把纱灯塞进他空着的左手,暖意顺着铜提手渗进掌心,“就当报答你教我‘听瀑’!”她眼里映着剧烈摇晃的烛火,语气不容商量,但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却轻了,像递过来一朵一碰就碎的冰花。

烛泪滴在明心虎口上,有点烫。潭水里漂着陆颖儿踢落的悬铃木叶子,沉沉浮浮。

他终于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手指擦过花笺上自己的名字,蹭了一道淡淡的灰痕。

“……灯节什么时候开始?”

陆颖儿眼里的灯火瞬间全亮了。

……

进城时天已漆黑。明心攥着发烫的琉璃灯提手,指缝里嵌满茜红色的光影。脚下的栈道果然亮如银河,无数萤火虫嵌在石缝里游动,照亮前面少女飘飞的鹅黄发带——那发带缠过树枝,掠过山藤,此刻浸透满城灯火,像条金线游进了灯海。

“快点!”陆颖儿回身拽他袖子。明心抬头,千丈绝壁上,悬空城像一头缀满星辰的巨兽伏在云雾里。无数琉璃鱼灯在风中旋转,折射的光像金色的瀑布,把青石板路照得一片辉煌。

喧闹的人声混着焦糖的香气扑面而来,明心脚步顿了一下。

(比瀑布声还吵……)

陆颖儿突然把半块麦芽糖拍进他手心:“发什么呆!”黏糊糊的糖浆烫得他指尖一缩,她已经笑着钻进人堆,发梢勾住一串转动的兔子灯。

在灯火的洪流里,少年握紧滴着蜡的茜纱灯柄,虎口上那点烛泪早已凝固成了硬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