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暗流与破局之光

陈江河的临时办公室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污。

一张张皱巴巴的退货单,连同那些被愤怒顾客揉搓过的劣质衬衫,小山似的堆在角落,无声地散发着失败的霉味。每一张单子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陈江河脸上。他靠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闭着眼,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扶手而泛白,太阳穴突突地跳。办公室外,秦红梅那特有的、带着火气的嗓音穿透薄薄的木板门,正在和又一个愤怒的退货者激烈交锋。

“大姐!您讲点道理!这衣服洗一次就开线,能是我们江河制衣厂出的货?我们厂子刚开张,牌子还没捂热呢,能干这砸招牌的蠢事?这肯定是……”

“我不管!”一个尖利的女声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花三块钱买的!就在你们厂门口那个摊子上!穿一天就成破布了!退钱!不然我去告你们投机倒把!坑害老百姓!”

“放屁!哪个摊子?你指给我看!我看就是有人眼红我们生意好,故意使坏!”秦红梅的声音拔得更高,像一把淬了火的刀子。

门外的喧嚣、指责,门内死寂的挫败,形成尖锐的对比。陈江河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熬夜的血丝和冰冷的戾气。他站起身,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

门口,秦红梅正双手叉腰,像一只炸了毛的斗鸡,梗着脖子和一个手里攥着破衬衫、唾沫横飞的中年妇女对峙。旁边还围着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工人,以及两三个同样拿着劣质衣服、脸上写着不满的顾客。

“红梅!”陈江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瞬间压过了嘈杂。

秦红梅像被按了暂停键,猛地回头,看到陈江河铁青的脸色,满腔的怒火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委屈和不忿,眼圈都有些发红:“陈哥,她们……”

陈江河没看她,目光直接落在那个领头的妇女身上,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大姐,衣服带来了?”

妇女被他看得气势一窒,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破衣服往前一递:“喏!你看!这做工,这线头!三块钱啊!够买多少斤肉了!”

陈江河没接衣服,只是伸手在布料上捻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领口歪扭的走线和粗糙的锁边。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冷。这料子,和他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那批劣质布料,手感如出一辙!廉价、扎手、毫无筋骨。

“大姐,”陈江河抬起头,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衣服,不是我们江河制衣厂生产的。”

“你放……”妇女下意识想骂,但被陈江河的眼神慑住。

“您看清楚,”陈江河指向旁边墙上刚挂上去不久、还崭新的厂牌,“江河制衣厂。我们的衣服,出厂都有这个标。”他随手拿起旁边一件工人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真正出自他们厂的瑕疵品(只是线头稍多),指着领口内侧一个简单却针脚细密的布标,“这个,有吗?”

妇女一愣,下意识翻找自己手里的破衣服,里里外外,除了粗糙的缝线,空空如也。她旁边几个嚷嚷着退货的人也跟着翻看,脸色都变得有些讪讪。

“这……”妇女的气势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可…可就是在你们厂子附近买的……”

“大姐,还有各位,”陈江河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们江河制衣厂被人坑了,进了一批垃圾布料!我们也是受害者!有人用这批烂布,打着我们厂的幌子,在外面低价倾销,败坏我们的名声!”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这些烂货,穿在身上硌人,洗一次就烂,坑的是大家的血汗钱!我们江河厂,绝不做这种缺德事!”

秦红梅立刻反应过来,马上帮腔,声音里带着痛心疾首:“就是!这帮王八蛋,自己赚黑心钱,还让我们背黑锅!大家伙想想,我们厂子开张这些天,卖出去的衣服,哪件不是板板正正?有穿过一天就烂的吗?有连个厂标都没有的吗?这是有人要害我们啊!”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起来,风向悄然转变。那几个拿着假货的人,脸上也露出了犹豫和尴尬。

陈江河抓住时机,斩钉截铁地宣布:“凡是买到这种没有我们‘江河制衣厂’布标、料子又差劲的衣服的街坊邻居,我们江河厂负责!东西拿来,我们现场登记!回头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追回了损失,该退的钱,我们厂子垫上!不能让大伙儿吃亏!”

此言一出,人群彻底哗然。垫钱?这年头,哪个厂子有这担当?连那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妇女,眼神都变了,从愤怒变成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陈厂长……这,这怎么好意思……”领头那妇女嗫嚅着。

“是我们监管不力,让人钻了空子,连累了大家。”陈江河语气诚恳,对着众人微微欠身,“登记吧。红梅,带几位大姐去旁边登记清楚姓名、地址、购买地点、金额!一件不落!”

“哎!好嘞!”秦红梅响亮地应了一声,麻利地开始招呼。危机暂时被这壮士断腕般的承诺压了下去,但陈江河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厂门口积攒的口碑,如同沙堡,经不起几次这样的冲击。

他转身回到办公室,疲惫地揉着眉心。仓库里那堆垃圾布料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这笔烂账,必须算清楚!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晓芸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进来。她的脸色比陈江河好不了多少,眼圈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喝口水吧。”她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温柔,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她走到陈江河身后,纤细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落在他紧绷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地揉按着。

陈江河紧绷的神经被这温柔触碰稍稍抚慰,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感受着那指尖带来的些许舒缓:“晓芸姐,账…对出来了吗?”

林晓芸的手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对了一晚上,大的数目暂时没发现明显问题,王会计做的账……很‘干净’。”

陈江河的心沉了沉。王友福这个老狐狸!

“但是,”林晓芸话锋一转,手指也停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陈江河耳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秘密的紧张,“我发现了几笔小额的‘特殊支出’,名目很含糊,就写‘疏通’、‘茶水’,每次都是几十块钱,时间就在你让他去采购那批问题布料的前后几天。收款人……没写全名,只写了个‘王’字。”

陈江河猛地睁开眼,寒光乍现!“王”字?王友福?还是他那个在棉纺厂当小科长的侄子王有才?几十块?在那个年代,这“茶水费”足够一个普通工人干几个月!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疏通”!

“账本呢?”陈江河的声音冷得像冰。

林晓芸立刻从旁边拿过一本厚厚的、边角磨得起毛的旧账本,翻到做了标记的那几页,指给陈江河看。那几行字迹,正是王友福那圆滑世故的字体,在“用途”栏里,轻描淡写地写着“购布疏通费”、“茶水费”,金额从三十到五十不等,收款人一栏,赫然是几个潦草的“王”字!

“好一个‘王’!”陈江河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头顶。这老东西,吃里扒外,用他陈江河的钱,去“疏通”他自己的路子,最后弄回来一堆垃圾坑他!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吃回扣了,这是处心积虑的坑害!

“这笔烂账,老子跟他没完!”陈江河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抓起账本,就要冲出去找王友福算账。

“江河!”林晓芸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眼中满是焦急,“别冲动!现在证据还不算铁,就几个‘王’字,他完全可以推脱!打草惊蛇,他要是把别的账目毁了或者跑了,我们更被动!”

陈江河猛地停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却又被强行按住的困兽。林晓芸说得对。王友福敢这么干,肯定留了后路。现在冲过去,除了撕破脸,拿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他需要更硬的证据,需要一击毙命!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将翻腾的怒火死死压回心底。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决绝。

“晓芸姐,账本收好。这几页,悄悄抄一份下来,原件别动。”陈江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另外,帮我留意厂里所有和王友福走得近的人,尤其是仓库那边。还有,想办法,查查那个棉纺厂的‘王有才’,看看他最近有什么动静。”

“嗯,我明白!”林晓芸用力点头,将账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至关重要的武器。

就在这时,办公室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从容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与厂区里嘈杂的机器声和工人吆喝声格格不入。

门被敲响了两下,随即推开。

苏雪晴站在门口。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薄呢套裙,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优雅,乌黑的秀发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天鹅般的脖颈。她的出现,像一道清冽的光,瞬间冲淡了办公室内压抑浑浊的空气。只是她精致的眉宇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的目光扫过室内的一片狼藉和角落里堆积的劣质衣服,最后落在陈江河疲惫却强撑着的脸上,以及他身边一脸担忧的林晓芸身上。林晓芸看到苏雪晴,下意识地松开了拉着陈江河胳膊的手,微微低下头,退开了一步。

“雪晴?你怎么来了?”陈江河有些意外,更有些狼狈。他最不愿在自己如此窘迫的时候,面对这位心高气傲的女神。

苏雪晴走进来,顺手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她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声音清冷而直接:“听说你这里出了点麻烦?布料问题?”

陈江河苦笑一声,指了指那堆“罪证”:“何止是麻烦,差点被这堆垃圾砸了招牌。有人给我挖了个大坑。”他没隐瞒,简单把劣质布料和冒牌货冲击市场的事情说了。

苏雪晴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那些垃圾布料时,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专业的评估。听完,她点了点头:“料子确实很差,典型的劣质再生棉混纺,强度和色牢度都不合格。这种布料流入市场,对你们初创的品牌是毁灭性的。”

她的评价一针见血,陈江河只能报以更苦涩的笑。

“不过,”苏雪晴话锋一转,看向陈江河,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我这次来,倒不全是因为这个。”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

“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省轻工进出口公司正在筹备一个针对东欧的小型展销会吗?”她将文件递给陈江河,“内部名单初步定了。我父亲那边,帮忙争取到了一个‘观察员’的名额,不是正式参展商,但可以入场接触外商,了解需求。”

陈江河精神猛地一振,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他急忙接过文件打开。上面是打印的正式通知,落款盖着省轻工进出口公司鲜红的公章,内容正是关于组织省内部分企业参加对东欧贸易小型洽谈会的通知,他的名字赫然在列,身份标注是“特邀观察员”。

“观察员?”陈江河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谓的特殊性,这意味着他有机会进去,但可能没有固定展位。

“对,观察员。”苏雪晴解释道,语气带着一丝属于她那个圈子的淡然,“正式名额很紧俏,都是国营大厂。这个观察员席位,是我父亲费了些心思才额外争取到的。虽然不能像正式参展商那样摆样品签合同,但可以自由活动,接触外商,收集信息,甚至……私下里达成一些意向。关键是,你能进去。”

她顿了顿,看着陈江河的眼睛,加重了语气:“而且,据可靠消息,这次东欧几个国家,特别是苏联和波兰的贸易代表,对物美价廉的日用纺织品需求非常大!他们的轻工业品供应一直很紧张。这或许是你跳出眼前这个泥潭,打开一扇新门的机会!哪怕只是接一些样品订单,也能让你喘口气,把厂子稳住。”

新门!东欧!外贸订单!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陈江河被劣质布料和退货单塞满的脑海里轰然炸响!眼前的泥潭深不见底,而苏雪晴带来的,是一根抛向未知对岸的绳索!

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盯着那份盖着公章的通知,又猛地看向苏雪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雪晴!这……这份人情太重了!我……”

苏雪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绝境困兽看到生路般的炽热光芒,心头莫名地轻轻一颤。她微微移开视线,语气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疏离:“先别高兴太早。外商不是傻子,你的东西必须拿得出手。而且,时间很紧,展销会就在下个月初。”

她指了指角落里那堆垃圾:“你现在的麻烦,必须尽快解决。否则,你拿什么去给外商看?一堆破布头吗?”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陈江河瞬间清醒。没错!眼前的火必须扑灭!仓库里的垃圾必须处理掉!王友福这个内鬼必须揪出来!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没有过硬的产品,他连踏进那个展销会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机会就在眼前,金光闪闪,但通往机会的路上,布满了荆棘和陷阱,还有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

陈江河深吸一口气,将那份通知紧紧攥在手里,纸张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担忧的林晓芸,最后定格在苏雪晴清丽却隐含力量的面容上。

他的眼神,已经从刚才的狂喜和绝望交织,彻底沉淀下来,变得如同淬火的精钢,冰冷、坚硬、锐利无比。

“雪晴,谢谢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凿出来的,“这个情,我陈江河记下了!眼前这堆垃圾,还有背后捅刀子的杂碎,给我一个星期!”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气势从他身上升腾而起,瞬间驱散了办公室里的颓唐。

“一个星期,我扫干净这堆破烂!一个星期后,我带着我们江河厂最好的衣服,跟你去闯闯那个展销会!”

**>>>厂区角落,昏暗的杂物间。**

王友福正对着一个穿着棉纺厂工装、神色慌张的年轻人压低声音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什么?!陈江河那小子要垫钱回收那些假货?他疯了吗?他哪来的钱?!”

“千真万确,叔!”年轻人正是王有才,他擦着额头的汗,“厂门口都贴告示了,还登记呢!他亲口说的,查清楚谁捣鬼就追偿!叔,这事儿……是不是闹太大了?咱们那批布……”

“闭嘴!”王友福厉声打断,三角眼里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但很快又被一丝阴狠取代。他焦躁地搓着手指上那个硕大的金戒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慌什么!查?他拿什么查?账面上那几个‘茶水费’能说明什么?老子打死不认,他能奈我何?他陈江河现在就是个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蹦跶不了几天了!”他嘴上强硬,心里却开始打鼓。陈江河这一手“垫钱召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小子哪来的底气?

“有才,”王友福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你这两天给我盯紧仓库!特别是那堆‘料子’!陈江河要是敢偷偷摸摸处理,立刻告诉我!还有,找机会,把仓库那本原始入库记录……给我‘弄’出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只要毁掉关键证据,陈江河就永远别想翻身!